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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小说集-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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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再经不着牵肠挂肚了。在十一年前爱牟结了婚,不三天便借故出门,说要上省进学,他母亲亲自送他上船,在船离岸时候还谆谆告诫他:
 ——“牟儿,你千万不要背着娘,悄悄跑到外国去啊!”
 他为他母亲这句话在船上悲痛了好一场,他当时还做过一首诗,而令部还记得:

 阿母心悲切,送儿直上舟。
 泪枯惟刮眼,滩转未回头。
 流水深深恨,云山叠叠愁。
 难忘江畔语,休作异邦游。
 但是他终竟背着了他的母亲逃到了日本,并且别来便一十一年了!在这十一年中间,他母亲思念他所流的眼泪,正不知道有多少斗斛了。他母亲今生今世不能再见他一面,一定是到死都不能瞑目的了。爱牟时常对他的夫人说:他一生的希望也只想回去再见母亲一面,但是他不能回去,他也不忍回去。啊,旧式的婚姻制度的功果哟!世间上有多少父母,多少儿女,同样在这种磔刑之下,正忍受着多少难疗的苦痛哟!
 “啊!算了!这金钱的魔鬼!我是不甘受你的蹂躏,你且看我来蹂躏你罢!”
 爱牟突然把那一千两的汇票,和着信封把来投在地板上,狠狠地走去踏了几脚,他不回C城决心愈见坚定了,他立刻便分别写了两封信,一封写给他的长兄,一封写给红会的会长,把汇票也封在里面,坚决地把关聘辞退了。回头又把他夫人的信来读了一遍,他接着便写一封信去答复她:

 晓芙,我的爱妻,你的信我接到了。我在未接到你的信前是如何伤心,我在既接到你的信后又是如何伤心,你该能想象得到罢。你的悲苦我是晓得的,我现在也不能说些无谓的话来安慰你;我现在所能说的只有这一句:“我在三四礼拜之后便要回到你那里去了。”我想这一点或者可以勉强安慰你罢。我把所有的野心,所有的奢望,通通忏悔了。我对于文学是毫无些儿天才,我现在也全无一点留恋。我还不能不再住三四礼拜的缘故你是晓得的,我们的杂志要到那时才能满一周年,我对于朋友的言责是不能不实践的。
 今天刚接到你的信后,四川的C城红十字会派人来接我们来了,大哥他还不知道你和儿子们都回日本去了呢。红会送了一千两银子来做路费,我拒绝了它,同时把路费也给它送回去了。我拒绝它的原故,想来你当能了解我罢?我固不愿做医生,我尤不愿回C城。C城和我家乡接近了,一场纠葛不得不决裂,我不愿我的父母到老来还要作我的牺牲。这是我所不能忍的,又是为我的原故使你不能不受苦,请你原谅我罢!我永远是你的所有,你所在的地方,我总要跟你来,你便叫我死,我也心甘情愿。
 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体,前几天我到无锡去过一回,去年夏天无锡的朋友们不是说替我们找到一个住所吗?那个住所真好,我此次跑去看了来,很可惜去年我们没有搬去。倘使去年我们是去了的话,我们的生活,或许不会如许落寞,你也不会转回日本去了。但是,过往了的事悔也是来不及的。我现刻对于生活的压迫,却一点也感不着什么了,我有解决它的一个最后的手段,等我到日本后再向你说罢。最痛快的事情是我今天把一千两银子的汇票来蹂躏了一次——真个是用脚来蹂躏了一次。金钱哟!我是永不让你在我头上作威作福了!我到日本去后,在生理学教室当个助手总可以罢,再不然我便送新闻也可以,送牛奶也可以,再不然,我便要采取我最后的手段了。到日本后再说。
 为我抱着孩子们多接几个吻。
 他草率地把几封回信写完之后,时候已经将近四点钟了。身上好象放下了莫大的负担,心里也疏畅了许多,只是两眼觉得异常干涩,他便把纸笔检好,又去打了一盆冷水来洗了一次脸,把几封信揣在衣包里,打开后门出去。
 一千八百九十一年前同着耶稣钉死在Golgotha山上的两个强盗中的一个,复活在上海市上了。

 1924年3月18日


 三诗人之死

 孩子们没有伙伴,出外去的时候,因为国度不同,每每受到邻近渔家的儿童们欺侮。坐在家里,时常听见他们在外面的哭声,或则流泪回来,有时他们又表现些不好的行为,说出些不中听的话,这当然是从外边濡染来的。因此我们便立了一个家规:没有大人同路不许他们出去。
 但是这又太使他们孤苦了。
 晓芙时常对我说:“我们去买匹兔子来喂罢,兔子干净,喂来也不很费事。”
 五月中旬的一天傍晚,我们便走到一家养兔园去。
 兔子的种类是很多的。
 养兔主人说:“兔的繁殖力很大,生后六个月便要生儿,第一胎五六匹,以后每月一胎,一胎七八匹。”
 我那时听了这话,很是出乎意外。我以为这养兔的事业倒是很有利益的一项生意了。譬如在正月里买一对满了六个月的兔儿来,养到年底就可以产出将近千匹的子孙了。
 不过养兔的人又说:“出产太多了,太麻烦,每胎大概只留两匹,要杀死五六匹,——这也是一种无形的生存竞争。假如不加屠戮时,恐怕全地球要成为兔子王国呢。”
 在兔园里我们买了一只怀了孕的母兔。但我们倒不是希望她在一年之后替我们产出千匹的子孙,我们只希望她产几匹兔子来替儿子们做做朋友罢了。
 我们买的母兔是波斯种,这只是据养兔的人告诉我们的,毛是棕褐色的,和我们平常看见的山兔一样。我们从养兔园里把它抱回寓里来,养在“玄关”里面——日本房屋的玄关就象我们说的“朝门”(江苏人称为“门槽”),大概的结构是前后两道门的进口中间的一个过道,横不过一丈,纵不过五尺。
 母兔和我们同居之后,起初异常怕人,但相处一两日,也就和人亲近起来,向人依依求食了。我们第天的清早在草原里去摘些带着露水的鲜草来喂它,晚上出游的时候,也把它带到海岸上去,任它在草原里闲散。孩子们非常高兴;邻近的儿童们看见,也觉得非常羡慕。但是高兴极了,他们又常起争端,因为他们对于它的态度,不能时常一致。有时一个想作弄它,嗾使它,而别一个又要袒庇它,保护它;小小的保护者时而用出他们最后的武器来,便是放声大哭了。
 相处一礼拜了,十日了,十二日了。欢娱的五月看看便要告终,而我们的母兔娘娘还不见产生儿子。我们观察它的动作,观察它的腹部,也没有什么异状,我们便疑是受了养兔者的欺骗了。
 第十三天的清晨,在我起床去开门的时候,我的木屐下感受着一种柔软的东西,同时发出一声微弱的鼠叫。我惊异了,以为是踏死了一只老鼠了。但我把大门打开时,啊,奇怪!鼠子般的兔儿,在过道里东一个西一个地爬着,我不禁叫着说道:兔子生了儿了!兔子生了儿了!晓芙和儿子们听见,便都跑到门道里来。
 兔儿一共是五匹——我们的兔母自然是第一次的出产了。被我践踏了的一个,因为受伤太重,终于死了。出产好象是在夜半,兔儿并不藏在娘的肚下,冻得如象冰块一般了。我们赶快把棉花来做了窝。把踏死了的一匹埋在后园里的茶花树下。又叫和儿去买了一块豆腐来供养兔母。
 兔儿的身长不过一寸光景,眼还没有开。光嫩的皮肤连一点茸毛也还没有。有两匹是红色,有两匹是黑色。我们疑心它们太小了,晓芙说:怕是早产罢、但我们的结论是看它们今后的死活如何。
 兔母出产后,我们得到了些意外的经验。
 别的家畜如象猫,如象狗,如象鸡,它们的母性是异常鲜明的。在养育幼儿时,它们完全呈出猛禽猛兽的变态,独于我们这匹母兔对于它的幼儿们却没有丝毫爱护的情谊。它产后的精神和肉体,完全和产前一样,在第一天它对于它的幼儿全不喂奶。晓芙说:人的奶子头一天是没有的,怕兔子也是一样罢?但到第二天来它仍然不喂奶,只自照常跳跃着吃草,也不抱抚它的幼儿。兔儿也没有啼讥的声音。待到第三天,一匹弱小的红的终竟死了。怕真是早产罢?不然,便会是饿死了的。我们决心用武力强迫了,把免母按着,把剩下的三匹兔儿放在它的怀里,兔儿盲目地寻起奶来,仰着身吸得上好。
 ——“这只母兔真怪,很有点象西洋妇人。”
 兔儿渐渐大起来了。皮肤也渐渐粗糙起来了,起初嫩得和缎面一样的,渐渐象鲛鱼皮一样了。满了一个礼拜,眼睛总还不容易睁开。
 就在满了一个礼拜的那天晚上,晓芙走去关门的时候,突然又听见一声尖锐的鼠叫声。啊,兔儿又被踏坏一个了。这回是一只顶大的黑的,踏伤了左边的前脚,幸还不至于死。晓芙在电灯光下赶快把了些沃度丁几、脱脂棉和裹带来替它把伤处护好了,心里着实难过了一下。
 从此以后这只兔儿就成了跛脚,我们便叫它是拜伦(Byron),还有两只,一只红的大些的,我们叫它是雪莱(Shelley),一只黑的小些的,我们叫它是济慈(keats)。
 我们这三位诗人,在第十天上才睁开了眼睛,身上的茸毛也渐渐长得和海虎绒一样了。拜伦和济慈是灰黑的,雪莱却是黄的。
 我们的三个儿子也就成为了三位诗人的保护者(Patron),大儿保护拜伦,次儿保护雪莱,三儿保护济慈。不过这几位小小的保护者也和一般艺术家的保护者一样是等于玩弄者罢了。最有趣的是才满岁半的三儿,连他自己才勉强能如鸭子一样簸行得两步,他却爱用他肥胖的手儿去把济慈提捉。或是横提,或是顺提,或是倒提,无论身上的哪一部分都不管,总是用手去捏着,便跑着欢笑起来。好在柔顺的兔子,不啮人也不抓人,所以小儿们也决没有受惊惶的时候。
 兔子的不作声息,真到了可以令人惊愕的地步。
 母兔从早到晚只是默默地啮些青草,把周身的神经十分紧张着,不住地动着唇,屹着耳,凝着眼,警备着敌人的伤害。稍微有些风吹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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