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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国-川端康成-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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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洗个温泉澡吧?”岛村站了起来。 
  “不,在走廊上会碰到别人的。”她好像完全变成了一个娴静的淑女。待岛村从浴池回来时,她已经巧妙地在头上裹上手巾,勤快地打扫起房间来。 
  她神经质地连桌腿、火盆边都擦到了,扒炉灰的动作非常熟练。 
  岛村把腿伸进被炉里,就这样无所事事地抽着烟。烟灰掉落下来,驹子就悄悄地用手绢揩净,并给他拿来了一个烟灰缸。岛村报以开心的笑。驹子也笑了起来。 
  “你要是成了家,你丈夫准会老挨你骂。” 
  “有什么好骂的。人家常常取笑我,说我连要洗的衣服也叠得整整齐齐的,大概是天性吧。” 
  “有人说,只要看看衣柜里的东西,就晓得这个女子的性格了。” 
  屋里充满阳光,暖融融的。两人在吃着早餐。 
  “大好天啊!早点回去练练琴就好了。在这样的日子里,音色也会不同的。” 
  驹子仰头望了望晴朗的天空。 
  远处的重山叠峦迷迷蒙蒙地罩上了一层柔和的乳白色。岛村想起按摩女的话就说,在这里练也行。驹子听后,站起来往家里挂电话,叫家里人把长歌'长歌是一种伴三弦、笛子演唱的歌曲,常与歌舞伎、舞蹈等配合演出。'的本子连同替换的衣裳一起拿来。 
  白天见过的那家也会有电话吧?岛村一想到这个,脑海里又浮现出叶子的眼睛来了。 
  “那位姑娘会给你送来吧?” 
  “也许会吧。” 
  “听说你同那家少爷订了婚?” 
  “哎哟,什么时候听到的?” 
  “昨天。” 
  “你这个人真奇怪,听到就是听到嘛,为什么昨天不说呢?” 
  但是,这回不像昨儿白天,驹子淡淡地笑了。 
  “除非是瞧不起你,不然就很难开口。” 
  “胡扯!东京人尽爱撒谎,讨厌!” 
  “瞧你,我一说,你就把话儿岔开了。” 
  “谁把话儿岔开了?那么,你把它当真的啦?” 
  “当真的了。” 
  “又撒谎了。你明明不会把它当真,却……” 
  “当然,我觉得有点不能理解。可是有人说,你是为未婚夫赚点疗养费才去当艺妓的?” 
  “真讨厌,简直就像新派剧了。什么我们订了婚,那是瞎说!有好多人是这样认为的哩。我不是为谁才去当艺妓,可是该帮忙的还是要帮忙嘛。” 
  “你说话尽绕弯子。” 
  “我明说吧,师傅也许想过要让少爷同我成婚。可也是心想而已,嘴里从来也没有提过。师傅这种心思,少爷和我也都有点意识到了。然而我们两人并没有别的什么。就是这个样子。” 
  “真是青梅竹马啊!” 
  “嗯。不过,我们是分开生活的呀。我被卖到东京时,只有他一个人来给我送行。我最早的一本日记开头就记着这件事。” 
  “你们两人要是在那个港市呆下去,也许现在就在一起生活了吧。” 
  “我想不会有这种事。” 
  “是吗?” 
  “还是不要为别人的事操心好。他已经是快死的人了。” 
  “但是,在外面过夜总不好吧。” 
  “瞧你,说这种说多不好啊。我爱怎样就怎样,快死的人啦,还能管得着吗?” 
  岛村无言以对。 
  然而,驹子还是一句也不提叶子的事。为什么呢? 
  另外,就说叶子吧,她就连在火车上也像年轻母亲那样忘我地照拂这个男人,把他护送回来;今早她又给同这个男人有着微妙关系的驹子送替换衣裳来,她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岛村不愧是岛村,他又陷入了遐思。 
  “驹姐,驹姐。”这时,传来了那位叶子低沉、清彻而优美的喊声。 
  “嗯。辛苦啦。”驹子站起来走到隔壁三铺席大的房间里。 
  “叶子你来了。哎哟,全都拿来了,这有多重啊。” 
  叶子没有言声就走回去了。 
  驹子用手指拨断了第三根弦,换上新弦后把音试调好了。此时,岛村已听出它的音色十分清越。但打开放在被炉上鼓鼓囊囊的包袱一看,里面除了普通的旧乐谱以外,还有二十来册杵家弥七[杵家弥七(1890—1942),长歌三弦专家]的《文化三弦谱》。岛村感到意外,拿在手里说: 
  “就靠这些玩意儿练习?” 
  “可不是,这儿没有师傅。没法子啊。” 
  “家里不是有个师傅吗?” 
  “中风啦。” 
  “就是中风了,还可以动嘴嘛。” 
  “说话也不清楚了。不过,舞蹈嘛,他还可以用尚能动的左手给你矫正,可三弦琴听起来令人心烦。” 
  “你怎么知道的?” 
  “当然知道罗。” 
  “良家女子倒不算什么,艺妓在这偏远的山沟里还能这样认真练习,乐谱店的老板知道了也会高兴的吧。” 
  “陪酒时主要是跳舞,后来让我去东京学习,也是学的舞蹈。三弦琴只模模糊糊记得一点儿,忘了也没人给指点,就靠乐谱啦。” 
  “歌谣呢?” 
  “歌谣嘛,是在练舞时听熟的,算是勉强凑合吧。可是新歌大多是从广播里学来的,也不知行不行。其中还掺进了自己的唱法,一定很可笑吧。而且在熟人面前唱不出口哩。要不是熟人,还能放开嗓门唱唱。”她说着有点羞羞答答,摆好架势,好像在说“来吧”就等着对方点歌,直勾勾地盯住岛村的脸。 
  岛村突然被她的气势压倒了。 
  他在东京闹市区长大,对歌舞伎和日本舞自幼耳濡目染,暗记了一些长歌的歌词,自然就听会了。他自己没有学过。提起长歌,立即联想到舞蹈的舞台,而不是艺妓的筵席。 
  “真讨厌,你这个客人,真叫人不自然。”驹子轻轻地咬着下嘴唇,把三弦琴放在膝上,一本正经地打开练习谱,简直判若两人了。 
  “这个秋天就是看着谱子练习的。” 
  这是《劝进帐》[日本歌舞伎传统剧目,三世并木五瓶作词,四世杵屋六三郎作曲]的曲子。 
  突然间,岛村脸颊起了鸡皮疙瘩,一股冷意直透肺腑。 
  在他那空空如也的脑子里充满了三弦琴的音响。与其说他是全然感到意外,不如说是完全被征服了。他被虔诚的心所打动,被悔恨的思绪所洗刷了。他感到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只好愉快地投身到驹子那艺术魅力的激流之中,任凭它漂浮、冲激。 
  一个十九二十岁的乡村艺妓,理应是不会弹出一手好三弦琴的。她虽只是在宴席上弹弹,可弹得简直跟在舞台上的一样!岛村心想:这大概只不过是自己对山峦的一种感伤罢了。驹子时而故意只念念歌词,时而说这儿太慢那儿又麻烦,就跳了过去。可是她渐渐地像着了迷了,声音又高亢起来。这弹拨的弦音要飘荡到什么地方去呢?岛村有点惊呆了,给自己壮胆似地曲着双臂,把头枕在上面躺了下来。 


05

  《劝进帐》曲终之后,岛村这才松了一口气,心想:唉,这个女人在迷恋着我呢。这又是多么可悲啊。 
  “这样的日子里连音色都不一样啊!”驹子仰头望了望雪后的晴空,只说了这么一句。的确,那是由于天气不同。要是没有剧场的墙壁,没有听众,也没有都市的尘埃,琴声就会透过冬日澄澈的晨空,畅通无阻地响澈远方积雪的群山。 
  虽然她自己并不自觉,但她总是以大自然的峡谷作为自己的听众,孤独地练习弹奏。久而久之,她的弹拨自然就有力量。这种孤独驱散了哀愁,蕴含着一种豪放的意志。虽说多少有点基础,但独自依靠谱子来练习复杂的曲子,甚至离开谱子还能弹拨自如,这无疑需要有坚强的意志和不懈的努力。 
  在岛村看来,驹子这种生活可以说是徒劳无益的,也可以说是对未来憧憬的悲叹。不过这种生活也许对她本身是有价值的,所以她才能弹出铿锵有力的琴声。岛村靠耳朵分辨不出她那纤纤素手的灵巧工夫,所以仅从弦音里理解她的感情。但对驹子来说,他恐怕是最好的听众了。 
  开始弹奏第三曲《都鸟》的时候,多半是由于这首曲子优美柔和,岛村脸上起的鸡皮疙瘩开始消失了,他变得温情而平和,呆呆地凝视着驹子。这么一来,他深深感到有着一种亲切的感情。 
  玲珑而悬直的鼻梁,虽显得有点单薄,但双颊绯红,很有朝气,仿佛在窃窃私语:我在这里呢。那两片美丽而又红润的嘴唇微微闭上时,上面好像闪烁着红光,显得格外润泽。那樱桃小口纵然随着歌唱而张大,可是很快又合上,可爱极了,就如同她的身体所具有的魅力一样。在微弯的眉毛下,那双外眼梢既不翘起,也不垂下,简直像有意描直了似的眼睛,如今滴溜溜的,带着几分稚气。她没有施白粉,都市的艺妓生活却给她留下惨白的肤色,而今天又渗入了山野的色彩,娇嫩得好像新剥开的百合花或是洋葱头的球根;连脖颈也微微泛起了淡红,显得格外洁净无暇。 
  她坐姿端正,与平常不同,看起来像个少女。 
  最后她说,现在再弹奏一曲,于是看着谱子,弹起了《新曲浦岛》[《新曲浦岛》,曲名,以浦岛的传说为题材的长歌。由杵屋勘五郎和寒玉作曲]。弹完之后,她把拨子夹在琴弦上,姿势也就随便了。 
  她突然变得百媚千娇,十分迷人。 
  岛村简直不知该说什么。驹子更没有在意岛村的批评,乐呵呵地露出一副天真的样子。 
  “这里的艺妓弹三弦,你光听琴声,能分辨出是谁弹的吗?” 
  “当然能分辨出来,还不到二十人嘛。弹《都都逸》[《都都逸》,又名《都都一》,流行的爱情民歌]就更好分辨了,因为它最能表现出每个人的风格来。” 
  于是她就地挪了挪跪坐着的右腿,又拿起三弦琴放在腿肚子上,把腰扭向左边,向右倾斜着身子,望着三弦琴把说: 
  “小时候就是这样练习的。” 
  “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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