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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国-川端康成-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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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岛村惊讶地望了望驹子。 
  “谁也不晓得我来。厨房里虽有人声,可大门还没打开呀。” 
  “你又起得那么早。” 
  “昨晚睡不着。” 
  “你晓得下过一场阵雨吗?” 
  “是吗?怪不得那边的山白竹都打湿了,原来下了阵雨。我回去了,你再睡一觉吧,请休息吧。” 
  “我该起来了。”岛村仍握住她的手不放,猛地从被窝里爬出来,走到窗边,俯视她所说的登上来的地方,只见茂密的灌木丛尽头,展现一片繁衍生息的山白竹林。那地方是毗连松林的小丘半腰,窗跟前的地里种满了萝卜、甘薯、葱、芋头等,虽是一般蔬菜,但洒上了朝阳,叶子呈现出五光十色,给人一种初见的新鲜之感。 
  掌柜在通向浴池的廊子上,向池子里的红鲤鱼投掷饵食。 
  “看样子天气冷了,不大吃食了。”掌柜对岛村说过以后,久久地凝望着那些浮在水面的捏碎了的干蚕蛹。 
  驹子坐在那儿,显得非常娴雅,她对从浴池出来的岛村说: 
  “在这样清静的地方做针线活儿多好啊。” 
  房间刚刚打扫过,秋天的朝阳一直照射到有点发旧的铺席上。 
  “你也会做针线活儿?” 
  “问得多失礼啊。姐妹中我最辛苦了。回想起来,我长大成人时,正好家境困难。”她自言自语地说过之后,又突然提高嗓门:“如果女佣带着惊异的神色问我:‘驹姐,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总不能三番五次地躲在壁橱里呀。真不好办啊。我要回去了。实在太忙呀。睡不着,我想洗个头。早晨不洗,要等头发干了才能去梳头师那儿,就赶不上午宴的时间了。虽然这儿也有宴会,但到了晚上才派人来告诉我,我已经答应别人了,不能来了。今儿是星期六,特别忙,不能来玩了。”驹子虽然这么说,但却没有站起来要走的意思。 
  她决定不洗头了。她把岛村邀到了后院。廊下的过道上摆着驹子的湿木屐和布袜子,她刚才大概就是从那儿偷偷地溜进来的吧。 
  看样子无法通过她刚才扒拉开草丛登上来的那片山白竹了,所以只好沿着大田边向有水流声的方向走下去。河岸陡削,形成了一道悬崖绝壁。从栗树上传来了孩子的声音。有几颗毛栗落在他们脚底下的草丛里。驹子用木屐踩碎外壳,把栗子剥出来。都是些小栗子。 
  对岸陡削的半山腰上开满了芭茅的花穗,摇曳起来,泛起耀眼的银白色。虽说白得刺眼,可它却又像是在秋空中翱翔的一种变幻无常的透明东西。 
  “到那边去看看吗?可以看到你未婚夫的坟墓呢。” 
  驹子陡地跷脚站起来,直勾勾地盯住岛村,冷不防地将一把栗子朝他的脸上扔去: 
  “你尽把我当傻瓜来作弄!” 
  岛村来不及躲闪,栗子咚咚地打在他的额头上,痛极了。 
  “这座坟同你有什么关系值得你去看呢?” 
  “为什么这样认真呢。” 
  “对我来说,那着实是一件正经事。不像你那样玩世不恭。” 
  “谁玩世不恭啦?”他有气无力地嘟哝了一句。 
  “那么,你为什么要说是我的未婚夫呢?以前不是跟你讲得很清楚了吗?不是未婚夫嘛,你忘记了?” 
  岛村并没有忘记。 
  “师傅嘛,也许曾考虑过让少爷和我结婚。可也是心里想想而已,嘴里从来也没有提过。师傅这种心思,少爷和我都有点意识到了。然而,我们两人并没有别的什么。从来都是各自生活的。我被卖到东京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给我送行。”他记得驹子曾这样说过。 
  那个男人病危了,而她却到岛村那里过夜。她还仿佛要委身于他似地说:“我爱怎样就怎样,一个快死的人怎能禁得住我呢?” 
  正好在驹子送岛村到车站的时候,叶子赶来告诉她:病人不行了,要接她回去。尽管如此,驹子坚决不肯回去。因此,好像临终也没有见一面。由于曾经发生过这种事,岛村越发记住那个叫行男的男人了。 
  驹子总是避而不谈行男的事。即使不是未婚夫妻,但为了给他赚一笔疗养费,不惜在这里当艺妓,那无疑也是一件“认真严肃的事情”吧。 
  岛村虽然挨了一把栗子,可也没有生气的样子。驹子顿时觉得有点奇怪,一下子软瘫瘫地靠在岛村身上: 
  “嗯。你真是个老实人。你好像有什么伤心事?” 
  “孩子们在树上要看见咱们的。” 
  “东京人真复杂,实在难捉摸啊。周围吵吵闹闹的,心不在焉吧?” 
  “什么都心不在焉了。” 
  “有朝一日连对生命也心不在焉了?上坟去吧。” 
  “唔。” 
  “你瞧,你压根儿就不想上什么坟。” 
  “只是你自己感到拘束罢了。” 
  “我一次也没有来过,是有点拘束哩。说真的,一次也没有来过。现在师傅也一起埋葬在这里,我想起来,真对不起师傅。事到如今,更不想上坟了。这种事真叫人扫兴啊。” 
  “你这个人才真是复杂呢。” 
  “为什么?既然同活着的人无法把事情说清楚,至少对死去的人也要说明白啊。” 
  穿过寂静得几乎连冰水滴落的声音都能听见似的松林,沿着铁路走过滑雪场下方,就有坟地了。在田埂稍高的一个角落里,只立着十来座旧石碑和地藏菩萨。每座坟都显得十分寒碜,光秃秃的,没有鲜花。 
  然而,地藏菩萨后面那低矮的树荫里,突然现出了叶子的上半身。刹那间,她像戴着一副假面具似的满脸严肃的神色,用熠熠的目光尖利地对这边睃了一眼。岛村冷不防地向她行了一个礼,就在原地站住了。 
  “叶子,你早啊。我去找梳头师……”驹子说了半句,突然吹来一阵旋风,像要把他们刮跑似的,她和岛村都缩成一团。 
  一列货车轰隆隆地从他们旁边擦身而过。 
  “姐姐!”喊声穿过隆隆的巨响传了过来。一个少年从黑色货车的车门挥动着帽子。 
  “佐一郎,佐一郎!”叶子喊道。 
  这是大雪天在信号所前呼喊站长的那种声音。像是向远方不易听见的船上的人们呼喊似的,话音优美得近乎悲戚。货车通过之后,就像摘下了遮眼布,可以清楚地看到铁路那边的荞麦花,挂满在红色的茎上,显得格外幽静。意外地遇见叶子,以至两人几乎没有留意火车奔驰而来,这一下子仿佛什么都给这列货车刮跑了。 
  尔后,叶子的声音似乎比车轮声留下了更长的余韵。这是荡漾着纯洁爱情的回声。 
  叶子目送着火车远去。 
  “我弟弟乘这趟车,我真想到车站去看看。” 
  “可是,火车不会在站上等你的呀。”驹子笑了。 
  “是啊。” 
  “我呀,才不给行男上坟呢。” 
  叶子点点头,犹疑了一会儿,在坟前蹲下,双手合十膜拜起来。 
  驹子依然呆立在那里。 
  岛村把视线移开,看了看地藏菩萨。地藏菩萨有三面长脸,除了放在胸前合十的双手以外,左右还各有两只手。 
  “我要梳头去啦。”驹子对叶子说罢,就沿着田埂,向村子那边走去。 
  从一株树干到另一株树干,拴上好几层竹子和木棒,像晒竿一样,把稻子挂在上面晾干,看起来仿佛立着一面高大的稻草屏风。当地土话把它叫做“哈蒂”。——岛村他们经过的路旁,老乡也做了这种“哈蒂”。 
  姑娘轻轻地扭动了一下穿着雪裤的腰身,把一束稻子抛了上去,高高攀在晾晒架上的男子,灵巧地接住,连捋带理地把它分开,挂在晒竿上,专心地重复着熟练而麻利的动作。 
  驹子好像估量贵重物品似的,把“哈蒂”上的垂穗托在掌心上掂了几下:“多好的稻子,就是摸摸它,心情也舒畅哩。同去年大不相同啊!”说着,她眯缝着眼睛,好像在欣赏稻子,顿有感触。在她的头顶上空,低低地飞过一群散乱的麻雀。 
  路旁的墙上贴着一张旧招贴,上面写着:“插秧工的工资合同规定,日薪九角,包伙。女工打六折。” 
  叶子的屋前也有这种“哈蒂”。她的家修建在公路旁稍稍洼下去的大田里,高高的“哈蒂”拴在院子左边沿着邻居的白墙种着的一排柿子树上。在大田和院子接壤的地方,即柿子树上的“哈蒂”成直角处,也拴有“哈蒂”,在它的一头开了一个入口,可以从这些稻穗底下钻进去。这活像是用稻草而不是用草席盖起来的草棚子。在这块大田里,枯萎了的西番莲和蔷薇的跟前,青芋在伸展着繁茂的叶子。养着红鲤的荷池在“哈蒂”那头,已经看不见了。 


08

  驹子去年住过的那间蚕房的窗扉也被遮住了。 
  叶子有点生气似地低下头,从稻穗的入口回去了。 
  “只她一个人住在这家吗?”岛村目送着叶子稍向前弓的背影问道。 
  “不见得吧。”驹子莽撞地说,“啊,讨厌!我不去梳头了。就是你多嘴多舌,打扰了人家上坟。” 
  “是你固执己见,不愿在坟头见人家吧。” 
  “你不了解我的心情啊。过一会儿有空,我再去洗头。也许会晚些,还是一定要去的。” 
  已是夜半三点钟了。 
  响起了一阵猛地推开拉门的声音,把岛村惊醒,驹子突然横倒在他的身上,胸脯剧烈地起伏,急喘着气说: 
  “我说过要来,不就来了吗。说过要来就来了嘛。” 
  “看你,喝得醉醺醺的。” 
  “嗯,我说过要来就来了嘛。” 
  “哦,是来啦。” 
  “来这里的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不见五指啊。唔,好难过啊!” 
  “亏你能爬上那段坡路。” 
  “管它呢,哪管得了这许多!”驹子“嗯”地一声,猛然把身子仰了过来滚动着,岛村被压得难受,想爬起来,可因为是突然被惊醒的,摇晃两下,又倒了下去,头枕在热乎乎的东西上,他不禁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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