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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大包小包地提着各种生鲜。过道都站满了人,车厢衔接处也挤满了人,就着漏风的缝隙抽烟。
那时大伟已经寄出了出国留学的申请,那时他还没有觉得自己的生活就要像上紧发条的马达一样不受控制。不,他没有预期到后来经常袭击他的惶恐和怀疑。那时,他像所有等待新生活即将开始的人一样,在把目光尽量长地放到不透明的未来的同时,对身边的一切加速度地丧失耐心和兴趣,对那种每日如鱼得水般享受其中的日常生活的厌恶,就像是对待一块嚼到没味了的口香糖,想一口吐在地上,踩在脚下。仿佛多停留一天都是对周围的人和物的施舍,仿佛身边每个人都该为自己表现出的一点点零星的留恋而感激涕零。仿佛只要他坐在座位上,不下车,火车就会一直开下去。那时他不考虑下车的问题。
当然,何大伟没有对莫妮卡说这些,面对着催促他说下去的莫妮卡,他只是说着那趟火车的拥挤,控制不住自己一样说着那种拥挤。“那是一种你可能从没见过的拥挤,莫妮卡,尤其是如果你一直生活在这样的小城里的话。听不见风声,甚至听不见车轮铁轨的摩擦声,只有挤爆耳膜的人声:人与人说话的声音,人与人吵架的声音,人与鸡鸭鱼肉交谈的声音,人的自言自语,甚至人体内骨骼关节的磕碰声,皮屑脱落的声音,呼吸穿过鼻毛的声音,各种气体排出体外的声音……”他站起来想把窗户开开,哪怕只拉开一条小缝,肌肉像拉紧了的弓绷在空中绷了半天,车窗也一动不动。他仿佛能看见形状各异的嘈杂声,左冲右撞地扑到玻璃上,反弹回来,撞到他的脸上。
看着满脸不解的莫妮卡,何大伟继续说:“但你知道吗,整节车厢里,只有两拨人没有说话,一个字也没说,就是我和我的女友,还有挤在我们对面的三个人。我们上车时,他们就已经坐在那里了,一男一女还有一个老太太。在整车厢固体般凝重的嘈杂声中,只有我们面对面的这一小块空间保持了令人尴尬难耐的平静。”
何大伟知道自己不该讲下去了,这不是个有趣的故事,尤其在今晚,尤其在这里,但有时回忆的欲望比性欲还难以控制。他觉得自己像穿梭在两列火车之上,不知道该在哪一列停留下来。
天还不算太冷,那三个人已经穿上了厚重的老式棉袄,堆在一起,显得身下的座椅格外窄小。老太太缩着身子,闭着眼,一团繁重的粗毛线围巾围在满是皱纹的脖子上,就像围着一截树根。坐在中间的男人,瞪着眼睛,目光从大伟和他女友的肩膀间直愣愣地穿过去,不知停在什么地方,嘴紧闭着,只用鼻子呼吸,鼻孔很大,每喘一下气,都能看见里面浓密的毛囊。只有坐在大伟正对面的那个女人看上去像是活着的,眼睛不停随着身边人物的移动而转动,穿着一身红。大伟好像听到过那个女人发出过嗯嗯呀呀的声音,但他们三个之间从没说过一句话一个字,和旁人也不搭话。每个人的手都揣在袖筒里,像在盘算着什么。他们相互间的沉默是否暗示着某种心怀鬼胎的隐情?在那一车等着进城的欢快的市郊居民中,这三个人显得格外特别,他们的安静更显得格外的可疑。不像周围人大包小包提满了东西,浓妆艳抹得不乏俗气,他们好像除了自己什么都没带着,服装也显得过于土气……
莫妮卡双手趴在桌上,下巴搭在可乐杯上,牙齿咬扁了吸管,气泡从吸管的末端涌进黑色的可乐里,发出大伟听得见的咕咕的声音,好像只有靠气泡的破裂才能缓解女孩强忍着的不解和迷惑。蘑菇三明治已经完全进入了她的体内,就像大伟身体的某个部位即将做的一样,进去,然后再被排泄出来,像举着令箭军旗的士卒,哼哈地走一个过场,她在等着故事的结束,还有整部戏的落幕。何大伟知道只要自己说下去,对面的女孩就得听下去,他不管女孩备受摧残的耐心了,也不太在乎她是否感兴趣或能否理解了,就像他早已不在乎她是否真是那个莫妮卡,那个甜心。现在,不管是“甜心莫妮卡”还是“布莱妮”,都不能把他从那辆越驶越远的火车上拽下来。那辆火车满载着大伟曾经以为只是转瞬即逝的现实,只是即将被抛在脑后从此置之不理的现实,现在却成倍地迫近,显得真实得可怕。
那天,大伟饶有兴趣地看着对面那个被棉服裹得格外臃肿的女人。天已经黑了,不多的几盏灯也被无数的躯干、四肢遮挡住,车厢内昏暗得有如雾气一般,罩在每个人的周身,混混沌沌的一团遮蔽了所有可有可无的细节。但即使在一片朦胧的含混中,那个女人的身躯仍然地显得明显过于庞大了,胸前像谷仓一样隆起,双手合不拢似的抱在肚子上,衣领敞开着,却看不清里面的东西。她左顾右盼的眼神,她缺乏营养枯黄凌乱的头发,她破旧的衣服,还有抱手下无法掩饰的凸起,都让何大伟想起了校园周围,常常躲在阴暗的街角的一些妇女孕妇的模样,却脚步轻盈,在你经过的时候,敏捷地追上你,把你拉到墙角,敞开胸怀,掏出一片片价廉的快感。
你知道,莫妮卡,那时我想她准是那些卖黄盘的一员,那些在角落里流动不定的一部分,她们很多人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抱着肚子,从不高声言语,她们懂得暗示的力量,懂得伪装的利益。我确信她和她们一样,我小心地听着,等着听到火车晃动时,她大衣底下无数金属薄片互相摩擦的吱吱声,那会是无数乳房和屁股在震颤,在她的大衣下面震颤,在整个嘈杂的车厢里不为人知地震颤。她的安静有她的理由,她的左顾右盼是她的谨慎。我不屑而虚伪地看着她,心里享受着识破伪装的得意和无限想象力带来意淫式的快感。莫妮卡,你知道吗?在那列火车上,我是那么厌恶那些无中生有的嘈杂,还有每个人的心怀鬼胎却又若无其事,唯一给我继续坐在车里的理由只是即将下车的期望和开始新的旅程的期待。我找不到话跟我的女友讲,她一直看着窗外,越靠近城市,越显得破败……
听得出那杯可乐已经所剩无几了,一小段黑色的液体调皮地在吸管里升起又落下,比起喝进嘴里,这样的游戏会带来更多的满足感。莫妮卡用两只手指夹着透明的吸管,嘴唇包在吸管顶端,两腮随着吸气呼气而一缩一鼓。他看见莫妮卡恍然大悟一样吐掉了吸管,笑了起来,迷人地看着自己。
他想告诉莫妮卡,你又猜错了,虽然我提到了乳房与臀部,但这真的不是一次前戏式的挑逗。他的嘴张着,想把故事讲完,但莫妮卡已经过来了,不是脚趾,而是整个身体,滑出一道美丽的弧线,绕过餐桌,坐了过来,趴在何大伟的耳边,说:“现在你不需要想象力了,坏蛋。”然后不容分说地拉起了大伟。
对,不需要想象力了,他曾以为是出国多年的孤独和麻木败坏了自己的心态,但他知道,在他自以为是地得意于自己发现了欢快的嘈杂表面下不可示人的污秽的时候,他早就已经从里面烂掉了。在被莫妮卡牵引着,晃晃悠悠地走出餐车时,何大伟这样想。这样想会让他感到一些放松吗?
他看见那对老人还没有走,两个人都小心翼翼地拿着银色的小汤勺,慢慢地喝着两小碗浓浓的汤。
整个包厢摇摆得像风浪里的船舱,书包掉在地上,论文的稿纸滑出来,散了一地,像鱼的内脏。莫妮卡只把何大伟裤子的拉链拉开,然后自己脱掉了牛仔裤,踢到一边,把内裤也脱了下来,靠窗背冲着大伟,弯下腰,双手向上伸展,抓住了两侧的窗框,脚踩在稿纸上。
窗帘没有拉上,外面是黑得不容分辨的平原,只有远处依稀的两盏灯火,像夜的眼,不过也一闪而过了。何大伟看见她白色的内裤绷在分开的双腿的膝盖上。他看见她摘下发卡,弄乱了头发,扭回头来冲他说:“来呀,带我去中国吧。”
他踉跄地抓出了她的腰。
他像停不下来一样,刚开始还有滑腻腻的快感,很快似乎就麻木了,再后来已经感觉不出是自己的一部分了。他想射出来,或者软下来也好,但都不行。他听见莫妮卡起初或许还有真实成分的呻吟,渐渐已经不再刻意掩盖表演的疲惫。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像他一直以来一样。他拍了拍女孩的肩膀,冲她摇了摇头,然后退出来,坐到了座位上,他想喝点水,他觉得牙疼,整个牙床,说不清是哪一颗,隐隐作痛。他想对莫妮卡说,对不起,却又不知道合适不合适,他只希望自己仍然不合时宜地坚持昂首的下体能够识趣地放松下来,但这也不能。
莫妮卡蹲在他的腿边,说:“你是不是吃药了?”然后双手握住了那里。
何大伟摇了摇头,想把女孩拉起来。但莫妮卡拨开了他的手,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坚硬地说:“你付了钱,就得射出来!”
何大伟滴滴答答地射在地上的稿纸上时,两个人都长长地叹了口气。莫妮卡什么都没说地套上内裤,没有看何大伟一眼,躺倒在卧铺上,拉开毛毯,蹬踹地盖在了身上。
大伟小心地拉上拉链,欲言又止地站起来,愣了一会儿,然后走出包厢,轻轻地关上了包厢的门。
走廊的大灯已经熄了,只有靠近地板的地方,每隔一段距离有一盏淡蓝色的小灯,连成一线延伸开来。何大伟满身疲惫地斜靠在光滑的侧壁上,看着一扇扇关闭着的包厢门,仿佛整节车厢都是空的。他闭上眼,整个脑子都要被那天那次火车上无处不在的嘈杂挤爆了,那列火车像是因为刚才莫妮卡的打断延误,而加紧赶来。何大伟想把那天的事说完,他必须说完,但他知道听众只有他自己,就像演员也只有他自己一样。
他想起了那天车厢里熙熙攘攘的混乱中沉甸甸的昏暗,还有那犹如从天而降的一片光明。火车摸黑弯弯曲曲地驶了很久后,开进了一条不长的隧道,布满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