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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定是你看错了,”她站在水槽前洗碗,把洗好的碗碟递给我擦干,“她不像是过马路会被车撞到的那种人。也许只是有点儿相像的另一个人而已。”她生怕我会消失掉似的朝旁边瞄我一眼。
我把擦干的碗碟摞在一起,放进橱柜。她洗了手,解掉围裙。
“要不要喝红茶?”我问。
她无声地点下头,从餐桌上的七星烟盒里抽出一支用我的银色打火机点燃。
我转身去泡了两杯红茶,打开书架音响,放入迈尔斯·戴维斯的《酷派的诞生》。悠扬的小号声与夜色一起注满房间。
我们在餐桌面对面坐下。我也点了一支烟。
她伸过手抚摸了一下我的脸。“别乱想了,”她微笑着说,“你是有点不一样。”
我低头喝了口温热的红茶,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我们一起听了一会儿音乐。迈尔斯·戴维斯与吉尔·艾文斯1949年合作出品,西海岸爵士乐的开山之作,冷静而柔软,犹如秋日午后的落叶。我点了第二支烟。
“我和她睡过觉。”我突然没头没脑地说。话一出口,自己也吃了一惊。
“什么?”她从红茶上方扬起头,一脸的迷惑。随即像记起什么似的“哦”了一声。表情转换令人想起自动汽车雨刷。
“你知道?”
“认识你之前就知道。”
话听上去说不通,但再想想则在情理之中。她一只手支住下巴,朝我笑笑,笑容仿佛在说“无所谓的,想说什么只管说好了”。
“她告诉你的?”我问。
她点点头,用另一只手拨弄红茶袋用细线系着的标签。
那时我到报社刚满两年,结婚差一个月三年,差三个月过二十八岁生日。没有小孩,养了一只猫。我在报社负责编辑两三个版面,主要是介绍新潮家用电器以及家庭装修材料。比如最新款的数码相机啦,会播放音乐的电饭煲了,再比如防水地板、环保型涂料、可拆卸家具什么的,诸如此类。无聊固然无聊,但收入不赖。业余时间试着写小说,总没法集中精力,被各种琐事牵扯着——就像在长途客车上看电影。
她比我早一年进报社,是专跑公安线的新闻记者。经常在半夜奔赴哪个凶杀现场,然后连夜写成新闻报道。留短发,胸部丰满,笑容简洁,一看就觉得精明能干。在那天晚上一起喝酒之前,我们的关系仅止于知道对方姓名,见面点头打个招呼而已。
那天晚上我值班——每半个月要轮到值一次夜班。凌晨2点钟,我在值班室登记簿上打个勾,锁门离开。我按下电梯的下降键,然后看着电梯门上方的数字由1开始依次上升,到15时停留了一下,接着继续攀升,当数字变为25时,响起仿佛微波炉里三明治加热结束时的“丁当”声。过道上两盆无精打采的绿色植物似乎被惊醒过来。我跨入空无一人的电梯间,在电梯门准备启动关合之际按住了开门键。我听到有人大喊“电梯来了,我要挂电话了”,同时伴以沉闷的关门声和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声。她闪入电梯,手中握着银色的索尼手机,看到靠在角落的我时表情停顿了1/2秒,随之换上无懈可击的礼貌的微笑。
“谢谢。”她说。说完叹息一声。
“很累?”电梯开始下降。
“嗯——”她莞尔一笑,是不一样的笑,看来她收藏有种类繁多的微笑,“已经习惯了。”
“又发生了什么血案?”我开玩笑说。
“无聊得很。”她轻轻挥了挥手,像是要驱走看不见的小蚊虫似的。
电梯继续下降。从25层回到地面的时间比想像中要漫长得多。
“刚进电梯看到你吓了一跳。”
“怎么了?”
“看到电梯门一直开着等我,心里很奇怪,心想难道它能听懂我的话——结果一进来看到你在角落。所以……”看样子她还想说什么,但却又不知如何说才好。于是她又笑笑,意思大致是“不好意思,解释不好”。
我同样还以质量中等偏上的微笑,表示理解。我确实理解。有很多感受无法顺利诉诸语言。
电梯抵达1楼。我们走出电梯,穿过大厅,走出报社大楼。不知为什么,俩人好像都松了一口气。外面空气清新,黄色路灯下无人的街道一直伸向远方。
“你今天值班?”不像是问句的问句。
“嗯。”我们的关系好像由于深夜共乘电梯而奇妙地贴近了。深夜里人是会变得不太一样。
“还有事吗?”她若无其事地轻声问道。轻得我都怀疑她是否真的说过。
“没事。”我说。妻子出差了,明天休息日,她令人有好感,没有理由拒绝。“要么到哪儿去坐坐。”我接着说。
我们在路口跳上一辆出租车,去了一间我知道的通宵营业的酒吧。酒吧里几乎没人,我们挑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她要了芝华士12年,我则要了波旁威士忌。我们边喝酒边胡乱聊了一会儿。她采访中的趣事,各自部门的怪人,最新型号的手机,如此等等。酒吧音箱流出烟一般的钢琴曲,窗外的街景如同一幅静物画。
后来不知怎么谈到了爱好。大概是我说自己喜欢写小说引起的话题。
“我有什么爱好呢?”她低头看着自己杯中的冰块。冰块正在融化。“以前倒是喜欢听音乐,看书什么的,后来渐渐地都消失了。消失了。就像烈日下的冰块似的。”
我想像了一下烈日下的冰块。
“是没时间?”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不知道。反正每天都塞得满满的。昏昏沉沉地睡觉,跑来跑去地采访,没滋没味地写稿。”
“有那么多案件?”
“多得离谱。”她抬起头看着我,“你怕是不太看报纸。”说完粲然一笑,“我也是。”
“就像面包师傅不吃面包。”
“一开始跑这条线的时候,”她来回转动左手小指上的铂金戒指,“我总在想,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争先恐后似的去犯罪呢?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犯罪。各种各样的生。各种各样的死。时间长了,我得出一个结论——”她停下来。
“什么结论?”
她又开始旋动戒指,似乎由此可以挑选出合适的说法。“简而言之,那就是‘我们的生命是完全被动的’。你永远无法预料接着会发生什么。去杀别人,或者被别人杀。我们根本无法控制人生的流向。……但有时候,我们会觉得自己多少能把握住事态的进展,至少在某种程度上,那其实是错觉,如同旋涡那样的不由自主的错觉。实际情况是,一切都是被动接受,我们没有哪怕丝毫的自主权,从本质上说。”
“从本质上说。”我喃喃重复道。
“命运。势不可挡的命运。这就是他们告诉我的结论。”说完她喝了一口酒。
我们沉默下来。就像整间酒吧都在缓缓沉入海底。一辆摩托车在窗外的街道飞驰而过,尖锐的轰鸣声划破了什么东西。我扬手让侍者再来两杯酒。
“刚才说到爱好,”她喝了一大口新来的酒,突然说道,“我不知道那算不算爱好。”
“唔?”我怀疑她是否有点喝多了。
“大概有一年多时间——那时我刚开始做记者——我非常热衷于谈恋爱。”停顿片刻,她接着说,“和很多人,同时地谈恋爱。”她看着我,确定我听明白了。“一般数目固定在五个人左右。人在不停地换。各行各业,各种类型的人。大部分是男的。有过一两个女孩。我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花在跟他们轮流约会上。就跟采集蝴蝶标本似的。
“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怎么会形成那样的局面。一开始是不知不觉的,到后来渐渐变成刻意的安排。恋人的类型要尽量地多样化,要不断地更新。那时工作压力很大,刚上手的工作节奏太快,加上各种血腥的案件现场,弄得我身心疲惫,神经衰弱,常常失眠或者被噩梦惊醒。但与此同时,我却又兴致盎然地赶赴各个约会,走马灯似的周旋于众多恋人之间。用浓妆掩盖憔悴的黑眼圈,即使皮肤干燥皱纹增多也在所不惜——就是那样。就像溺水的人死死抓住什么东西不放……回忆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也许类似于某种平衡吧,有时候我想。就和走钢丝需要手握长杆一样。”
她停下来喘口气。我也想喘口气。她让我想起很多别的事情。不相干的事情。
“我和他们每个人都亲热过。不偏不倚。不过,我有自己的底线,”她用手掌在胸口下面水平划了一道线,然后停在那里,“这里以上。”
我很想抽烟,但烟已经在值班的时候抽光了。我又很讨厌在酒吧里买烟。所以我低头喝了一大口威士忌,再抬头接住她的目光。她的目光里什么都没有,仿佛熄灭已久的灰烬,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的事。
“不过,有一天,一切都结束了。咔嚓一声。好像有谁按下开关那样。开——关。不对,不是好像,确实有人按下了开关。以那为分水岭,雨水开始流向另一个方向。你明白吗?”
我想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是吧?”
她微微点了下头,又摇摇头。摇头似乎既可以看作是对点头的否定,也可以看作是对其的肯定。
沉默了有一支烟的时间。其间她的手机响了一次,干巴巴的电话铃声响了六声后绝望地倒下死去。
“想问个问题。”
我点点头。
“你还想和我睡觉吗?”她说。
那并非是我第一次对妻子不忠。但那确实是我第一次进入另一个女人的身体。在那之前,我同为数众多的女人干过——以各种方式——但从不进入对方的身体。我有自己的底线。我想起她用手在胸口下面划一道线时的表情。我该在哪儿划一道线呢?无论如何,我们都曾有过自己的底线。
就像某种动物本能一样,我总能物色到合适的对象。有花钱的,有不花钱的,也有介于两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