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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7年第5期-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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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能在老板面前丢了人,举了手就要扇五富,五富像牛一样扑过来,抱住了我的腰,竟抱着出了店门。
  我生五富的气,但也正是五富这么抱了我出了店门,我才不至于在老板面前再尴尬。五富抱着我还不松手,我就笑了,说:不买就不买了,你见着他们了?
  五富说:人没见着,狗日的怕是瞭见我就藏起来了,架子车在路边,我把气门嘴给拔了!
  到了这步田地,我又得护着五富了。我嘴上说打起来我不出手,可五富这憨头拔了人家气门嘴,人家真要撵来打他,我能扔下他不管吗?我往四周看了看,没有出现那两个拾破烂的,我说:快走!五富跑得比我欢。
  那天,我们基本上没有收到什么破烂,五富急躁得像一头发情的母猪,不安静,又嘟嘟囔囔。我得宽宽他的心了,靠在路灯杆上,我说:天上掉下来个肉夹馍吧!五富竟就往天上看。天上一道一道红云像犁过的稻田,而路灯杆上忽然有个石头落下来,吓了我们一跳,忙看时才是一只麻雀,小酒盅般的一只麻雀,倏忽又飞走了。
  我说:不急五富,好事就会来的,你要信我。
  五富说:信你。
  但是,孟夷纯几天里没有来通知我们去韦达公司的事。我设想的情景是:买了沙发床垫后,孟夷纯在某一个上午或黄昏从城里来到池头村送通知,她就可以舒服地躺在我的床上了。而床垫没有买成,孟夷纯又迟迟不来通知,这其中是不是有了什么神秘的因果关系?又等了一天,孟夷纯依然没有来,我也就急了,终于到美容美发店去问她个究竟,谁能想到呀,巨大的灾难就降临了。
  那是十三号,十三这个数字真的是凶数。
  那天我离开池头村去美容美发店的时候天在阴着,手伸出来有些凉。夏天似乎就要过去了,立秋后晚上再没能什么也不盖地睡觉了,而且瓜果吃了容易闹肚子。我临走叮咛五富把夹克穿上,又将窗台上的那碗兰草移放在了墙根,因为窗缝老往里钻风。兰草经过一个夏季,养得还好,但天刚一转凉,叶子就黄蔫了,五富几次说扔了算了,我没有舍得,那个早上我还给兰草说:一定要精精神神活,活到我买了床垫,让孟夷纯能看到你!我这么给兰草说话,咚地一声,墙上的木架板就掉了下来,孟夷纯穿过的那双鞋,一只落在了地上,一只落在了墙根的兰草碗里,鞋湿了,兰草碗也翻了。这都是预兆,不祥的预兆!但我是那样的笨,当时竟然就没有想到这是预兆。
  孟夷纯被警察抓走了,并且被抓走了五天。
  站在美容美发店对面的那堵墙下,墙上是我来见孟夷纯时所划下的二十多条道痕,孟夷纯却再不见。我是知道的,孟夷纯从事的那份工作最容易出事了,可西安城这么大,从事和她一样工作的人不计其数吧,天上的鸟儿拉屎,偏不偏就落在她的头上?
  美容美发店那个胖乎乎的女店员,她是和孟夷纯关系最友好的,她告诉了我,这一条巷里的美容美发店向来都是十分安全的,因为兴隆街派出所所长的两个亲戚也在这里开了店,而每个店的老板都与所里的一些人熟,并定期带着礼去看望他们。但是,偏偏北京的一位负责全面扫黄打非的大官来到了西安,市公安局突击整顿一些舞厅,洗浴中心,美容美发店,而且是专门一批警察,根本不给各派出所打招呼,突然行动,孟夷纯就倒霉地撞在了枪口上。那天六七个警察进来,吓唬着在楼下的所有人都靠墙站,不许动,老板假装着要去那柜台上取纸烟,她就想按柜台下的电钮,那个电钮一按,楼上的人就会知道有紧急事情能立即隐藏起来的,但警察并没有让老板走动,而三个警察就冲上了楼,把孟夷纯和一个客人带下来了。带下来时孟夷纯是没有反抗,也没有哭,往门口停着的一辆警车上走,老板是拿了一条毛巾往她头上一盖,但孟夷纯是把毛巾取了,她嫌弄乱了她的头发,还回头朝大玻璃镜上照了一下。
  胖女子说:这条巷道那天抓走了二十八对,我们店就孟夷纯和那个客人,后来老板也被抓走了。
  我说:最该抓的就是老板!
  胖女子说:老板已经放回来了。
  我说:她怎么放回来了?!
  胖女子说:听说那个大官回京了,她有关系,疏通后就回来了。
  我立即去找老板,这个平日总在脸上涂一层厚粉的女人,脸上已没了颜色,粗糙而松弛着的皮肉是那样的难看。我问孟夷纯现在哪儿?她说在劳教所里还能在哪儿?!她对我一直态度刁横,我只好软下口气,央求她也疏通疏通关系把孟夷纯放回来,她说她是着人去疏通过,回话是罚交五千元就可以放人的,你有五千元吗?我哪儿有五千元呀,今辈子手里没有一次性经过五千元。我说孟夷纯是你的店员,也是你的摇钱树,你应该赎她呀!她说你是她的乡党你赎呀!我说我没钱么。她说我也没钱。她坐在那里吃纸烟,吸一口吐一口,还把烟雾往我脸上喷,我真想给她一拳头,但我忍了,不停地求她,几乎什么话都说了,比如,如果赎了孟夷纯出来,孟夷纯绝对会再赚钱还你,比如,我和孟夷纯今生都记你的恩德,来世也给你做牛做马,比如,你要觉得这些许愿都是虚的,我从现在起就来店里干活,洗床单,烧炉子,冲厕所,我把你叫姨。她说你要给我五千元,我把你叫爷!她拿了拖把拖地,拖地是启发着我走的,我就抹着眼泪走了。


  五十二

  剩楼是我在西安的一个窝,我就像一只疲倦而受伤的野兽,只有回到窝里来默默地喘息,舔那伤口的血。
  睡吧,睡吧,我心里发闷就想睡觉,一睡着就什么事都没了!可我这回睡不着。这张床使我习惯了无法很快入睡,因为孟夷纯来过这里以后,每次一到床上,我的那个东西就起来了,闹腾得我得用手。我就动它,我只说我累了,麻醉了,迷迷糊糊要死去了,却有了一声响动,扭头一看,还是那只猫,隔壁院子里的那只猫,它钻进来就蹲在床前看我。猫在看我,那一次我和孟夷纯做事它在,这一次它怎么也在?我突然觉得这是什么时候了我还这样,就一脸羞愧,用被子蒙住了头。
  孟夷纯是在美容美发店的楼上被抓住的,她是怎样被恫吓着,羞辱着,头发被拽着拉下了陡峭的楼梯?她现在受审吗,听说提审时是强烈的灯光照着你,不让吃,不让喝,几天几夜不让睡觉,威胁,呵骂,甚至捆起来拷打?你不是漂亮吗,他们偏不让你洗脸,不让你梳头,让你蓬头垢面,让你在镜子前看到你怎样变形得丑陋如鬼。或许,他们就无休止地问你同样的问题,让你反复地交待怎样和嫖客的那些细节,满足着他们另一种形态里的强奸和轮奸。这些我都不敢想象下去了。或许,或许孟夷纯现在是一个人被关在一间房子,那间房子没有窗口也没有灯,她就坐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她在想什么呢,想到我了吗,她知道我一定会知道消息的,就盼望着我能去赎她吗?
  可我没有五千元!
  我只能等待着五富黄八和杏胡夫妇回来,把这一切全告知给他们而筹措五千元。
  杏胡夫妇是首先回来的,他们买了麻纸,竟在楼下的水池子旁焚烧。焚烧的火光照着我屋子的窗子,我开门出来,杏胡说:高兴你回来早?我说:你们这是干啥?杏胡说:我昨天晚上梦见老娘了,老娘在梦里给我说房子坏了。我知道这是老娘让我一定要把烧毁的房子盖起来,免得让村里人笑话。我中午就把钱汇回了老家,从邮局回来时买了些麻纸再给老娘烧烧。
  杏胡说:高兴,纸灰飞起来是不是老娘把钱收了?
  我说:都是这样说的。
  杏胡说:城市这么大,老娘还能寻着!
  她笑了笑,又说:你怎么早早回来了,没事吧?
  我再不能对杏胡说什么筹钱的事了,我说:有啥事?没事。
  杏胡在纸灰前磕了个头,却跑上来,她在口袋里掏,掏出了一百八十四元,还扭头看了一下也在磕头的种猪,悄声说:这是我和五富黄八给你的那个孟,孟什么来?我说:孟夷纯。她说:是孟夷纯的钱。黄八定协议的时候满口满应,可今早我让他交钱,他却说怎么又收钱啦?这人不可靠!
  我的手抖着,把钱收了。
  杏胡说:孟夷纯还好吧,你几时得把她领来我瞧一瞧呀!你怎么啦,没精打采的!
  我说:我好着的。
  杏胡说:好个屁,我给你挠挠!
  她不容分说地把我按在楼梯栏上,手像蛇一样钻进衣服里。
  黄八几时回来的,我不清楚,我也不指望了黄八,而天麻麻黑时,我把一进院的五富叫到我的房间告诉了孟夷纯出事,五富没吭一声趷蹴下了。
  我说:你说话呀。
  五富说:你没钱,我没钱,黄八肯定也没钱,你没给杏胡说说?
  我说:她比咱强不到哪儿去,何况她才给家里汇了钱。
  五富说:那怎么办?
  我说:我也不知道了。
  五富说:你都不知道了,我更不知道了。她关在哪儿,咱赎不了她也得去看看她。
  我说:说是在劳教所。
  五富说:劳教所在哪儿?
  我说:不知道。
  五富说:你不是说西安城里没有你寻不着的巷巷道道吗?
  我说:……
  五富说:咱咋不捡个钱吗?上次都捡到了韦达的钱夹,咱明日上街就专翻垃圾桶,孟夷纯她要是命大的,说不定再捡个钱夹。
  我估摸讨不出五富个什么好主意,果然是白说了一通。我说:你去杏胡那给我舀一碗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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