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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个工友说,小芒其实早就想回家了,可是,她舍不得她的孩子,好像她生过一个孩子,送了人,后来又想要回来,人家不干,她就天天去闹,闹得人家没办法,最后才约定,一个月可以见孩子一面。“只是见见,不能相认。”工友想不通,说明明是自己的孩子,怎么就送了人呢?给了人家又想要回来!工友说,小芒为这个事痛苦得都快要疯了。工友说还不如死了好,人死了,一了百了。
张军带着一帮保安仔赶过来,第一眼就看到王二铁青的脸。王二没说话,带着张军一干人。闯进了小芒死去的工厂。门卫想拦住他们,被王二飞起一脚当场撂翻。几个工厂保安闻讯赶来增援,眨眼间又被张军一伙打翻在地。
王二冲进厂部,把正在打电话的工厂老板一把揪住,拖出办公室,拖进车间,拖到小芒死去的操作位前。小芒的操作位前,有人正在埋头干活,那是一个才招进厂不久的女孩子,满脸的稚气和水灵,流水线作业,还没有麻木她年轻的面孔和心灵,小芒死的第二天,厂门口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一大堆人,他们可不是来哭祭小芒的,更不是来为小芒讨说法的,他们围在厂门口,只是为了填小芒死后的空缺。小女孩能获得这个岗位,让多少人眼馋,她哪敢嫌弃刚刚有人在这里死去!
现在,王二赤红着双眼,把老板按跪在操作位前:“跪下!”
操作台上,放着小芒的骨灰。所有人都惊呆了。机器呜呜叫着的车间里死寂一片,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过来营救一直给他们发工资的老板。
王二扯掉脖子上的领带,又一把扯掉身上的白衬衣,再几把将白衬衣撕成碎布条。王二把一条白布拴在头上,双膝一弯,咚的一声跪在了小芒死去的地方。他血红的双眼望着小芒的骨灰,就有大滴大滴的泪水,从他的眼眶里滚滚而下。
小芒,我是王二,我给你跪下了!王二给你跪下了!
小芒死去的车间,成了王二祭奠她的灵堂。小芒死了,死在车间里,没有人知道,横穿二十多年的打工岁月,到底有多少人像小芒一样客死异乡。从前或者以后,都有多少人这样死去,又有多少人会这样死去?这一刻,车间里所有的工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他们静静地站在各自的岗位上,无声地看着发生在眼前的一切,默默无语。
突然,有嘤嘤的哭泣,从某个角落传出,慢慢地,汇集成一片汪洋。所有的工人,男的女的,很快就哭成了一片。谁知道明天死去的会不会是自己?当自己也像小芒一样死去,会不会有人跪在自己的骨灰盒前泪流满面?他们无声的哭泣,很快把机声隆隆的流水线,变成了一个泪水奔涌的灵堂……
(多年之后回想从前,王二对研究生安娜说,机声隆隆的流水线,之于这些背井离乡的年轻人,其实和灵堂没有什么区别。他们怀揣年轻的梦想,从四川,从湖南,从河北,从广西……从五湖四海一路风尘而来,实质上就是赶赴一场无声的悼念,悼念他人,也悼念自己。他们从车间走出去的时候,青春已逝,韶华不再。有的少了一只手,断了一只腿;有的吐血不止,身患绝症;有的就如小芒,横着被人抬出来。打工对他们来说,其实就是一个坟墓,一个被活埋的过程。他们飞扬的青春、梦想甚至生命,就这么年复一年地,一点点地,被活活地埋葬。)
而此刻,王二赤着上身,在这个没有鲜花和挽联的灵堂里,在这个只有哭泣和泪水的灵堂里,对着小芒的骨灰,一次又一次地磕头。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人们看见,从他额头缓缓流出的鲜血,已经把他拴在头上的白布染成了红色。
工厂老板以为王二要他的命,跪在哪儿吓得簌簌发抖。
“你、你是谁?我、我不是赔了钱了吗?”
“是啊,你赔了钱,你赔了八万块钱!八万块钱很多是不是?八万块钱就能买一条命是不是?”王二从地上跳起来,指着老板破口大骂,“老子给你八十万行不行?老子八十万买你一条命!”
“我、我都是按国家规定赔的,你们、你们不是也很满意吗?你们一下子来十多个人,在宾馆住着,又吃又喝的,也花了我一万多啊,算起来哪止八万块!”
“是啊,是啊,十多个人,在宾馆住着,又吃又喝的,花了你一万多。”王二气疯了,他差不多就想仰天大笑,他猛的一脚踢在老板的屁股上,他血红着双眼,扑过去抓住老板的头发,向着小芒的骨灰按下去磕在地上又提起来。提起来又按下去磕在地上。
拉长被吓坏了,她偷偷地,想从车间里溜走,可是,她还没走几步就被王二发现了,王二血红的眼睛刚盯上她,她立即就被扑过来的张军一把揪住,拖过来扔在王二跟前。
王二说你就是那个拉长?
拉长不敢应声,她见机行事,赶紧跪在小芒的骨灰盒前,把头磕下去不敢抬起来。王二本来恨不得一巴掌打歪拉长的嘴,可见她这样子,手臂都没抬起来,就感到兴味索然。拉长的表现让他连打人的欲望都没有了。这时候王二看见有个女工哭着跑过来,哭着跪下。他愣了一下,伸手把她拉起来。他说不关你的事。
女工就是那个经血不止的女孩子,她被王二拉起来,她抹着眼泪冲王二疯了似的叫嚷:“怎么不关我的事,小芒姐是我害死的!是我害死的!”
小芒是她害死的吗?至少这一刻她认为是。是的,要不是因为她来了月经,或者要不是她来的月经止不住,也许小芒就不会死。至少她是这样想的,以她的单纯,以她对世界的认识,她只能这样想。
……
有人报警,大批警察火速赶到现场。他们全副武装,举着枪,如临大敌。他们看到两个男人和两个女工跪在车间的水泥地上,一个男人裸着上身,头上拴块白布,另一个男人埋着头在那儿簌簌发抖……然后他们都愣了,车间里几十个工人,怎么就像死了老娘似的,哭成了一片?他们想不明白,这伙人他妈的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王二被公安局放出来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盒子里的小芒,去找王一。他拐进城中村,推开王一的院门。他把小芒的骨灰放到王一面前,然后,咚的一声跪在地上。
“小芒死了。是我害死的,要杀要剐,随便你。”
王一没说话,他好像早已知道发生的一切,他轻轻地摩挲着那个小小的骨灰盒,就像是在抚摸孩子满是泪痕的脸庞。
三三在一边紧张得要命,她非常担心王一暴跳起来,手起刀落把王二宰了。
可是,王一没有暴怒,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小芒的骨灰盒。三三紧张地看着王一,她仿佛看见,有云朵一样的悲怆,深陷在王一苍茫的眼神里,无边无际。
“亲家他们……知不知道?”
“知道,他们来过了,要了钱,又走了。”
“来了,又走了?”
“是。”
王一长叹一声,颤抖着手,低沉地说:“送她回去,埋在王家祖坟,埋在你妈身边。小芒就是咱家的娃,生是王家的人,死是王家的鬼!”
王二咬着牙没应声。他跪在地上,久久地,跪在地上。
王二终于下了决心,找个专家,看看能不能把王一的毛病治好。他已经失去了故乡,失去了母亲,失去了儿子,失去了小芒,他不能再失去父亲。
专家是安娜的导师。据说是一位享誉世界的心理学教授。与此同时,他在社会学方面,也有着相当的造诣。专家从广州来,和王一整整周旋了一个星期。他都和王一说了些什么。王一又都和他说了些什么,王二一点都不知道。他只知道。当他将一个厚厚的信封交给安娜,让她把酬金转给专家时,安娜说,她的导师决定把王一杀狗的爱好,当成一个严肃的课题来研究。
多年之后,心理学教授对研究生安娜说:也许,在王一的眼里,这个华丽的南方城市,就像是一个热闹的灵堂。谁死了,谁还活着?又是谁在祭奠谁?谁在为谁哭泣?不知道。也许永远不会有答案。又或者,打有城市那天起,所有的人都死了,只是没有人知道自己早就死了,大家都沉浸在城市华丽的热闹之中,都以为,是在赴一场宏大的盛宴。
没有人知道,人们之所以从四面八方向城市聚集,根本的原因,就是他们已经死亡,或正在死去。他们在城市里,编织一个又一个的梦想,只不过是在为自己、为这个城市的明天,举行一场盛大的葬礼。
没有人知道,他们游荡在城市之中不愿离去,实际上,是在为自己可怜甚至可悲的一生守灵。
责编 周昌义
我要我的自由
作者:伍 瑜
当代 年1期 字数:3016 jinyahui TXT期刊网欢迎您
一
五点,再有半个小时就下班了。望着笔记本电脑的右下角,苏筱雨心生盼望。六年多,工作已经差不多成为习惯,没有激情没有热情没有感情。手边的事情处理完了,她满心期待着按时下班。可惜这也并不能回回如愿。
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