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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机场的路上,他突然决定去一趟医院,看看姜青。
到了病房跟前时,他突然有些犹豫了,因为护士司马小娟竟然对他很神秘地笑笑。
冯石知道那个老外在,他踌躇了一会儿,就把花放在了护士手里,说:这可是专门为你买的。
他离开医院,坐上小高的车,在车上突然接到了姜青的电话。
她说:你为什么不进来?
冯石说:老外那么高,那么大,我不当陪衬人了。
她说:你怎么知道他有多高?
冯石说:我的想像从来没有错过。
姜青笑起来,说:我好多了。
冯石说:我爸爸身体不好,我看看他去,一回来就给你电话。还有那个周冰雪,他那儿的钱你帮我盯得紧一些,林肖肖又跟他说过了。
冯石放下电话,内心突然压抑而伤感起来,人们在长途旅行时。或者突然回老家时,心里总会从喧闹变得平静。数不清的记忆会向萤火虫一样朝你飞来,让你的眼前出现朦胧的光线。他朝西边望去,竟有几分感动。这当然是莫名其妙的情绪。他知道,自己从童年时就是这样,多愁善感,有几分情绪化。现在是春天,而且,他站在高处,即使是在机场这样可怕的地方,也能看到地平线。
电话响了,他烦躁地接听。是关树。对方显得有些急躁,你在哪儿?
我在机场。我爸爸身体不太好。我回去看看。
关树一点也没有在意冯石父亲的身体,他只是说:刚才农行徐行长又打电话来了,说你为什么还不尽快建组,为什么还不确定导演?他说徐绅现在状态非常好。
冯石笑起来,说:徐行长?他急什么?急就让他再拿五千万来。我也知道他儿子是个好演员。还是个好同志呢。想出名,就得大制作,出大钱,得上亿的投资才行呢。
关树说:老板,那老太太已经搬了,我告诉你一声。
冯石嗯了一下,然后,还是止不住好奇,又说:为姜青出气了吗?
关树说:老板,不是说好了吗?你最好什么都不要知道。
冯石再次嗯了一声,他不想再说话了,就把电话挂了。
6
这时,他才又一次想起了生病的父亲。眼睛看不清楚意味着什么?他不懂。乌鲁木齐的儿子们管父亲叫老爹。老爹这次住院已经有三个月了。前几天还通过电话。父亲那天还为冯石担心,他说你不要总是想做得那么大,差不多就行了。他还说自己一生最大的优点不是别的,就是做人很谨慎。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父亲。就不吭气。不是自己要大,是被逼着越来越大的。就像是男人的鸡巴,本不想变大,变硬,经常是被客观环境弄大的。
他的沉默开始起了作用,父亲的激情于是散去,电话再次响起来,是周建忠,他说:冯总,你那三千万什么时候能到?毕石章跑了,我得负责了。你不能总是拖呀,工人可能会再次游行,他们说这次要到市政府大楼去闹,我怕影响我们的进度呀。
冯石沉默地听着,然后,他说:你就说,冯石说的,让他们今天就上市政府。闹得越大越好。其实,你们还可以去中南海呀,那儿好像今天开,会。
他说完,关上了手机。并对自己说:这次回去,多跟老爹说几句话。
头等舱没有坐满,身边的座位是空着的。飞机已经变得平稳了,他看到自己已经是在一万多米的高空上。因为航班太早,周围的人都开始睡觉。’还有三个多小时,他有些静不下来。就朝窗外看着,然后他睡着了,故乡的道路真的很宁静呀,他竟然这么快就睡着了。西边的天际是一种暗淡的红色,就像是一个少年因撒谎而变色的脸。红色闪闪烁烁,不稳定。这让他看见了那个少年的眼睛,这让他内心突然一阵紧缩,就如同他坐在教室里听到了那个脸色苍白、头发淡黄略显营养不良的小男生的笑声和咳嗽声一样。
故乡突然朝他涌过来,故乡是什么?是母亲?是得病的父亲,他现在眼睛已经看不清了。这在医学上说明什么呢?故乡是父亲吗?肯定不是。
故乡就是那个小男生的咳嗽声。
少年的目光终于指向了自己,二十年前他们就认识,那就是他自己他本人。那个少年曾经有很多理想,其中之一就是想变成一个富有的人,为此他愿意向上爬,并且横扫一切挡在前边的牛鬼蛇神。你现在真的富有了吗?简单的说,你是富人还是穷人?这么自恋的问题让他开始对自己产生不满。
他在对自己的不满中睡着,睡得很香甜,似乎是父亲一次次离开家,上班时关门的声音不断地重复着。父亲就是这样,他走出去,总还会回来的。
突然,飞机开始颠簸起来,就在那时父亲与天山融合在一起,让他醒来了。那时,他真的看见了茫茫的天山。
为什么非要叫天山呢?这个词真是很大,比黄山泰山都要大些,天那么广,天是无边的,天天天天天天……
冯石的脑子里一直响着这个字,直到他走出下飞机。走出那个大门,并来到了候机楼的大厅,他看见了那些故乡的面孔。西北人与别的地’方人就是长得不一样,因为长年吃羊肉,所以他们的脸显得很硬,无论男女。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朝他走过来。这是父亲单位的同事,好像是工会的什么人。冯石从小就认识他,他来干什么?冯石突然紧张起来,不祥的预感像秋风—样轻轻吹进了他的内心。阳光很好。但是他却在刹那间感到了走回冬天一样的寒冷。那人笑着跟他握手,说:听说你要回来,专门派我来接你的。
三十九岁的冯石应该管这人叫叔叔,他从小就看着这人在院里转,从来走路都是急急匆匆。冯石看着他,说:为什么要来接?
对方回答:你现在是有成就的人,全院的人都知道你们家的事,上次你在政协会上新闻联播报导了你,大家都在说呢。
冯石紧张的心稍稍松了一下,甚至有些得意。他跟着他进了车。心想,今天真是传媒时代,自己算不算是荣归故里呢?要不为什么工会的人能来接自己?
路上,那人不停地说着他对冯石小时候的印象。他说每一次食堂杀猪的时候,都能看到冯石坐在猪圈的围墙的高处,把眼睛睁得很大。
冯石想直接去医院。对方却说让他先回家。
冯石感到有些怪,但是他没有太细想。车内沉默着,大家都没有再说话。
光明路到了。
7
旧楼的过道和楼梯让他再次产生了怀旧的惆怅,小时候全部的记忆猛烈地向他压来。一切都很模糊,只有一种味道,是后山上与土地色调完全一样的野薄荷发出的味道。每年从春天开始就有了,夏天就变得更加强烈。童年的冯石喜欢在一炮成功的坡下捡拾子弹壳,像花朵一样漫山开遍的野薄荷总是模糊着他的视线,那种烈日下炎热的天空发灰的味道,那种乌鸦在寂静中高飞的空旷和少年绝望的思考一起弥漫过来。他加快了步子,朝四楼小跑,就好像过道里是恐怖电影的场景,不断地有背景音乐从每一间屋子里流出来。像血一样粘稠。
他气喘地刚登上楼梯时,就看到了自己家门口站了好几个老人,当看到他时,这些老人就开始哭泣。他已经离婚了四年,这四年他一直没有回来。老人们已经有几年没见过了。他们为什么哭?冯石感到了大祸临头。
那种野薄荷味与猪圈里行将死亡的猪的遥远的喊叫是那么发自内心,强烈无比,就像是天山的雪崩一样朝他狂泄下来。
他有些跌撞着进了家门时,头一眼看见了父亲的照片。被黑色的木框镶着的照片。下边有花。遗像这个字在那个时候就像是解放军进行曲一样地朝他扑过来:
当我刚进家门,家里就已经是灵堂了。
家里就已经是灵堂了。
已经是灵堂了。
灵堂了。
灵堂。灵堂……
8
父亲是一条河流,父亲是一座山脉,父亲是老屋的院墙,父亲是一个男人关于成长的全部回忆,如弓的脊梁背负季节的重量……类似的话还很多,从他上大学时开始就在眼前若隐若现。
又过了漫长的时光,当冯石有一天与父亲无限地拉开了距离之后,他又一次问自己:父亲究竟是什么?这是每一个像他这样的儿子都要回答的问题,但是,他除了以上那些套话之外,却拿不出一句属于自己的,有个性的话。
9
他的头脑里一片空白,更多的是不真实感,他还没有亲人死过,他不相信眼下的事情。他先是委屈地跌跌撞撞,看看母亲又看看哥哥。接着他开始变得气急败坏,他指着母亲和哥哥,说,你们,你们……
哥哥明白他的意思是想说,是你们没有对爸爸负责,爸爸才死的。哥哥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缓缓地走过来,四十岁的男人把他抱在怀里,像个婴儿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