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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说:“不许反悔,要是反悔就是小狗。”
嘟嘟说:“不反悔就不反悔。我才不稀罕竹床哩,睡久了会得关节炎的,连跳舞都跳不动。”
嘟嘟这一阵每天都回来很晚。学校火炬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编排了许多节目,利用暑假,组织队伍到大街上和农村宣传“十六条”以及“四破四立”。嘟嘟是舞蹈队的主力队员,她要跳好几个舞蹈,要跳《勤俭是咱们的传家宝》,要跳《王杰和雷锋一个样》,要跳《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要跳《请到我们山庄来》,还要跳《一代一代往下传》。这个舞蹈满场跑动,像流水一样喧腾不停,非常累。嘟嘟却最喜欢跳这个舞蹈,她对这个舞蹈的偏爱,是因为这个舞蹈是她家对面乙字楼上的高中学生沈芊芊教她的,这支歌也是沈芊芊所教,一共四段词,沈芊芊为她抄在纸上。在宣传队讨论节目时,嘟嘟便将这首歌唱了一遍,又将这个舞蹈跳了一遍,老师认为可以照搬过来,于是,就让嘟嘟教会了其他人。
像那大江的流水,一浪一浪向前进。
像那高空的长风,一阵一阵吹不断。
我们高举革命的火把,一代一代一代一代往下传。
这个舞蹈需要十六个人跳,气势磅礴,一直是宣传队最后的压轴节目。但这两天,老师新排练了另一个舞蹈《工农兵心最红》。
工农兵,心最红,革命路上打先锋。
拿起笔杆去战斗,消灭一切害人虫!
嘟嘟不喜欢这首歌,她觉得这首歌的词不漂亮,她跳的时候就没什么劲。宣传队老师一声一声地吼叫着:“这是战斗的舞蹈,要拿出全部精神来!”
这个舞蹈反反复创要跳三遍,它成了嘟嘟心目中最累的舞蹈,每天演完节目回家,嘟嘟总嚷嚷着好累。于是她吃完饭洗过澡,雯颖就早早地把她赶上床。上床后的嘟嘟一旦睡着,打雷都惊不醒。
这天嘟嘟一个人睡一张床,没有三毛臭烘烘的气味,嘟嘟觉得很开心。她一觉睡到大天亮,起来时,却发现一向睡懒觉的三毛连早饭都吃过了。
三毛见嘟嘟醒了,立即说:“你昨天晚上睡得像只猪,叫也叫不醒,昨天简直太激动人心了。”
嘟嘟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三毛说:“昨天半夜红卫兵紧急通知,挨家挨户搜查反动图画。敲锣打鼓,热闹得不得了。全宿舍人都没睡觉,就你一个人叫也不醒。”
嘟嘟大惊:“真的呀?”
三毛说:“有一张反动图画,把毛主席站在天安门上的样子画得一只胳膊粗,一只胳膊细。这不是歪曲毛主席吗?红卫兵一家一家查这张画,从楼房一直查到简易宿舍。我们都跟着一起查,连你们班上的姬小萱和刘雪茹都去了。”
嘟嘟急了,大声道:“臭三毛,你怎么不叫醒我嘛!”
三毛说:“你问妈妈,我叫了,你根本都不醒。昨晚上特别好玩,我们查到对面忆丁家,他爸爸穿着很花很花的睡衣睡裤,把我们都笑死了。红卫兵说,上海人个个都像资本家,贫下中农谁穿花睡衣呢?”
嘟嘟更急了,说:“哎呀呀,我没看到,今天晚上还查不查?”
三毛说:“到简易宿舍更好玩。那个荷香家,就是他们家小孩子爸爸挖藕冻死的那家,他家怕热,大门也不关。她儿子叫松树,也是红卫兵,领着人查到他家去。
他妈妈,就是那个荷香呀,连衣服都没穿,上身光着,把红卫兵都吓得往外跑。笑死我了,哎哟哟,我现在想起来,都要笑得肚子疼。“
嘟嘟开始跌脚起来,她使劲捶着自己脑袋,后悔自己怎么睡得这样死。想不到文化大革命有这样的热闹可以看,更想不到文化大革命会这样令人开心。嘟嘟便再三叮嘱三毛和妈妈,以后只要有热闹,一定要叫她起来。
在小孩子们为文化大革命的热闹而兴奋不已时,丁子恒却满心焦灼。他的大字报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他本人也越来越被人注意。
七
乌泥湖大抄家是从金显成家开始。
这是一个下午,大人们都上班去了。前来抄家的是附近中学的红卫兵,由测工老袁的儿子袁继辉带队。自1965年退房事件后,简易宿舍许多人家都搬进了楼房,测工老袁一家也随此潮流从简易宿舍搬到了丙字楼上左舍。他家的房间正对着金显成家,透过窗子,可以见到对面甲字楼上金显成家的大半生活。于是,在袁家的饭桌上,金显成的太太金妈妈叶绿莹便成了经常的话题。叶绿莹的鼻子又高又直,那就是满人贵族的样子;叶绿莹一口京腔像唱歌一样;叶绿莹晚间洗澡后穿的衣服是丝绸的;叶绿莹头发总是挽成发髻,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挽的。诸如此类的闲话,几乎成了袁家的一道大菜,也使得老袁的儿子袁继辉特别想看看对面金家到底有些什么。
星期天的时候,在武昌读大学的吴金宝常回家来。有一次他在家时,听罢家人议论,站在窗口,无意间说:“他家的四旧肯定特别多。”
一句话似乎提醒了袁继辉。袁继辉现在是红旗中学千钩棒战斗队的司令。第二天,他便领了学校的一群红卫兵来到了甲字楼上。
他们搜查金显成家的理由十分简单:金显成的太太叶绿莹家以前是皇亲国戚。
乌泥湖谁都知道,要是满清不垮,金妈妈就是个格格。这是典型的牛鬼蛇神,千钧棒的作用就是专门打击牛鬼蛇神,自己院里放着现成的更是要打。牛鬼蛇神家最多的东西就是四旧,不去抄他们,那还抄谁?
这样的理由,令红卫兵理直气壮。面对张皇失措的金妈妈,红卫兵懒得做什么解释,二话不说便把她家里抄了个底朝天。
金显成隔壁住着新婚不久的宗梅生。宗梅生听到嘁哩哐啷的响声,忙摇着轮椅出来看情况。见是简易宿舍袁继辉领的头,就说:“你是老袁的儿子吧?金总是院里的领导,不能随便抄他的家。你爸爸老袁我们都熟,袁师傅一向很尊敬金总的。”
袁继辉说:“请你说话注意点,我跟我爸爸是两个人,我是我,他是他,他不能代表我。另外,我们要正告大家:我们没打算抄金总的家,我们只打算抄他的反动老婆的家。我们抄她的家,是为了破四旧,这是革命行动。就算你把我爸爸叫到这里来,他也阻止不了,并且他也不会阻止。因为他是工人出身,是无产阶级革命派,他的阶级与这个牛鬼蛇神的家庭势不两立。”
宗梅生说:“怎么能这样说话?金总的家和他老婆的家,那还不是一回事吗?”
袁继辉说:“你说是一回事?他老婆是封建反动家庭的人,这么说他也是吗?”
宗梅生发现这话有圈套,忙说:“我可没说这话。”
袁继辉说:“你如果说话等于没说,那就请你不要说话。现在是文化大革命,对一切反动分子牛鬼蛇神我们都不能留情。你住在她的隔壁,你不仅不能帮她说话,而且要与她划清界线,随时向党汇报她的反动行为。”
宗梅生这才发现他不仅制止不了这些红卫兵,而且还被他们教训着,当即一口气就堵在胸口。罗彩秀闻声而出,急急忙忙地把他推回房间。罗彩秀发现有几个红卫兵狠狠地盯着她,吓得她忙不迭地关上房门,一个劲地替宗梅生抚胸顺气,自己也长吁着气强令自己平静。
金妈妈早已吓得面如土色,她颤颤抖抖地收拾着红卫兵翻腾过的东西,一边机械地拍打着上面的灰尘,一边胆怯地观察红卫兵的眼色。
这次红卫兵最辉煌的战果是搜出十六只内画的鼻烟壶。十六只鼻烟壶全是淡绿色的和田玉所制,其中有十二个画的是金陵十二钗,另四个却是春宫图案,画的是赤身的男女正以不同的姿势性交。红卫兵们以惊异的神情传看着,看完便彼此议论,最后将十六只鼻烟壶归到袁继辉手上。
袁继辉却没有看,他以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将这十六只玉壶装在一个布袋里,拎起来说:“这样的封资修的东西,又恶心又下流,你们还当个宝贝似的收藏着,是什么用意?”
金妈妈怯声道:“没有用意,是祖上传下来的。我就一直留着,当做纪念。”
袁继辉说:“你纪念的是什么?你这样的反动祖宗也配纪念?中国有那么多无产阶级革命内容值得纪念,你倒不纪念,你是站在什么样的立场上?”
金妈妈吞屯吐吐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红卫兵把这十六只鼻烟壶拿走。
下午金显成下班回家时,家里还没有完全收拾好。金妈妈一见金显成就哭了起来。金显成问清原委,气得发抖,欲去派出所报案,却叫回家来的儿子拦住。儿子说现在全国的红卫兵都在到处抄家,千万别去惹他们。金显成想想也无可奈何。
乌泥湖的头一场抄家,不仅嘟嘟没有看到,连天天在宿舍包打听似的找热闹看的三毛,也没能看到。这天他恰恰到简易宿舍的露天乒乓球台跟人挑战打乒乓球去了,待他回来时,这场好戏已经收场。晚饭时他把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在饭桌上讲述,丁子恒大惊。当晚便与雯颖商量,要把家里有可能会被当做四旧的东西全部毁掉。雯颖说二毛就要回来了,让二毛回来销毁好了。
第二天,乌泥湖就有了第二场抄家。这次是戊字楼上严唯正的家。红卫兵气势汹汹地到来时,三毛和嘟嘟恰在严家与严家老五严晓文老六严晓琰一起打牌。嘟嘟从未见过这种阵势,吓得扯往三毛的衣服直往他身后躲。
搜查严唯正家的是另一拨红卫兵。他们是严唯正的女儿严晓珏在古德寺中学的同学,有几个人严晓文和严晓琰还都认识。严晓琰傻乎乎地上前问道:“你不是陈铁强哥哥吗?你怎么来抄我家呢?”那个叫陈铁强的红卫兵说:“这是我们红卫兵总部的命令。”严晓琰又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