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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泥湖年谱-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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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峡设计正紧锣密鼓地进行。尽管办公室配有电扇,但头上大汗仍然不时地掉在图纸上,一浸便是一片。总院见此,便由总工室老总吴思湘带队,将整个三峡设计小组拉上庐山。

  总院的休养所在牯岭附近。牯岭的风光令人惬意,黄昏时分,凉风从山谷习习而来,带着夜的宁静,一点档地将白日的浮躁排挤出去。在牯岭看山,是丁子恒最喜欢的事。丁子恒年轻时喜动,虽然常年在山野里奔波,却并不曾留意于山。一次休养来到庐山,每天无事,便坐在石阶上看山。看山的忽晴忽阴,云聚云散。看山间绿色明明暗暗,灯火若有若无。看着,便似有所悟。但究竟悟到什么,却也说不出来。只觉得,面山而坐,可使人心境由乱渐顺,由躁渐静,最后平和有如黄昏时的轻风。于是便想,高士之所以喜欢隐居山林,寺庙之所以多建在深山之中,乃是因为山体本身散发着天然禅意。这禅意与人心境沟通,可使人悟,可使人通,可使人空,可使人透。其实无需书本,无需经卷,无需菩萨,无需庙宇,只要有山便足矣。

  三峡工程准备1961年开工。设计小组为抢时间,把晚上也利用上了,因此,意欲消闲一下便只有黄昏散步的时候。晚饭后丁子恒独自踱出门,他依然以自己的习惯步伐和习惯路径,行至崖边,倚栏看山。设计小组自上庐山后,很少政治学习。

  即使开会,也多是为了设计中的问题进行讨论。如此工作氛围,使丁子恒感到格外愉快。伙食也因林院长的再三强调,比在总院甲灶吃得还要好。山下民间正是饥饿连天,哀鸿遍野,而他们却餐餐有肉。每当吃饭时,丁子恒也会心有所动,但因工作紧张也顾不得许多。对于丁子恒来讲,让他紧张工作比让他赋闲更令他愉快。倘若工作条件和伙食又都令他满意,他便觉得人生至乐也不过如此。所以自上山后,丁子恒的心情便一日日轻松起来,不自觉中,烟也抽得少了,一盒烟抽了三天竟没过半。

  姬宗伟是丁子恒等人上山半个月后上山的。这天饭后散步,他与丁子恒不期而遇,两人便一起走到崖边。夕阳已经沉落,被红光笼罩的山顶也在褪色。姬宗伟说起刘少奇主席五月实地视察三峡的事,丁子恒便问:“去了哪几个地方?”

  姬宗伟说:“看了三斗坪坝段,也去了中堡岛。对我们已将洪水资料查到四百年前,很是夸奖。林院长听得眉开眼笑。”

  丁子恒说:“国家领导都这么重视,看起来这次真要上了。只是……不知道眼下国家经济这么困难,会不会对建坝有影响。”

  姬宗伟说:“既然国家决定修建三峡大坝,就一定会有办法。”

  丁子恒叹了口气,说:“那倒也是。原本以为如果我们有困难,苏联会支持一把的,现在看来,是绝无可能了。”

  姬宗伟说:“国际歌唱得就是好,‘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丁子恒说:“我只是担心,如果饥饿再这么继续下去,修大坝时连挖土的农工都请不到了。据说农村肿病很厉害。”

  姬宗伟说:“何止是肿病?前不久我陪孔繁正到川东走了走,看到乡下死人已经不是一个一个地死,而是一个村一个村地死了。孔工一路连叹‘哀鸿遍野’,吓得我只想捂住他的嘴巴。”

  丁子恒说:“有这么严重?”

  姬宗伟说:“至少我看到的是这样。”

  丁子恒说:“怎么就没人管呢?”

  姬宗伟说:“谁敢反映呢?孔工回来后,便说三峡现在不宜上,原因是国家目前尚不具备上马的经济条件。他举出许多例子,其中最主要的就是老百姓没有饭吃,因饥饿而死者不计其数,既然连人的生存都是问题,又何来财力修建大坝。结果怎么样?说他危言耸听,右倾保守主义,比右派更反动,被批得狗血淋头。”

  丁子恒大惊:“真的呀?有这事?”

  姬宗伟说:“孔工也是,说话不看场合。信得过的朋友间私下议议倒也没什么,去会上讲个什么呢?我早料定不会有人听他的,他却把自己的前途给断送了。”

  丁子恒沉默片刻,然后说:“想不到孔工……”他说了一半停下了,把剩下的半句话吞进了心里。那半句话是:“……这么了不起。”

  丁子恒这天夜里失眠,这是他上山后第一次失眠。那种在机关上班的压抑再一次回到他的身心。他躺在床上,思绪万千,将剩下的半盒香烟一夜抽光。

  设计工作尚未做完,丁子恒八月中旬被召下山。

  一下山便有如掉进蒸笼里,酷热几乎使人透不过气。第一天去办公室,丁子恒便得到两个惊人消息:一是苏联专家即将全部撤走。二是孔繁正已被定为历史反革命加现行反革命,送到陆水工地劳动改造。

  丁子恒在如此消息面前手脚发凉。头一个消息令他想到三峡大坝有可能在1961年无法开工,后一个消息令他痛感人生之残酷。丁子恒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呆坐了几乎半天,他一支接一支地点烟,大口大口地吸着。他想,为了工作,为了家庭,为了孩子,我必须克制自己,我必须尽可能沉默。工程以外的事情,无论如何,不去想,不去说,不去议。这个世界何等庞大复杂,纵是我说了我议了,也无济于事,但我却有可能葬送我自己的一生以及雯颖和孩子们的一生。我若要对得起良心,就会对不起我的妻儿。像苏非聪,像林嘉禾,像孔繁正,等档档档,都是些多么可怕的例子呀。

  总院召开了紧急会议。林院长亲自做报告,就国内经济形势和国际形势谈了许多问题。丁子恒开始一直捉摸不透会议的目的是什么。听到最后,方弄清,由于国际形势的变化,对坝址又有新的要求。要加重对战争因素的考虑,必须选择有利人防的坝址。三斗坪河谷宽缓,显然不具备条件。

  丁子恒心里一沉,他知道,刚刚走出去的一步,现在又退了回来。坝址的问题,再一次摆上了桌面。

  六

  九月开学的时候,乌泥湖楼房宿舍有六个孩子考进了中学,八个小孩进入小学一年级。乙字楼下刘景清家的老四刘四龙和丁字楼上的三毛分在了一个班。

  上学的头一天,三毛穿上了新做的白衬衣和蓝长裤,只是鞋仍然是旧的,鞋面是飘着小白花点的蓝布,已经叫驼背他老婆洗得发白了。右脚鞋的大趾头处还破了个小洞,幸而小洞也是白色,混杂在小白点中不太显眼。三毛曾经提出希望换双鞋子,雯颖说已托了尹妈妈在做新的。只是因为尹妈妈的儿子龙龙生了病,尹妈妈来不及赶在三毛上学前做好,只有让三毛委屈几天。尹妈妈常来雯颖家,有时带几根酸萝卜来给三毛吃,尹妈妈的酸萝卜酸脆酸脆,咬起来嘎嘎地响,特别好吃。尹妈妈的儿子尹金龙有时也跟着妈妈一起来,尹金龙是一个腼腆的男孩子,见人便低头不语,却对三毛非常好,常常用蜡笔给三毛画大狼狗。三毛一来爱吃尹妈妈泡制的酸萝卜,二来觉得龙龙哥父给了他不少大狼狗,所以,尹妈妈晚几天让他穿新鞋,他也没话好说。

  三毛神气活现地下楼去上学,一路见人便说:“我上学了!”宿舍里许多人都认识三毛,见他如此,便都打趣,说:“哟,三毛,这么漂亮?啧喷啧,就是鞋破了。”

  三毛便赶紧低下头,把右脚藏在左脚后面,说:“尹妈妈正在给我做新鞋哩,过几天我就有得穿。”

  乌泥湖宿舍和蒲家桑园的新生都分在一个班,驼背的儿子蒲海清也就很自然地跟三毛成了同学,这使得蒲海清十分兴奋。第二天蒲海清一大清早来约三毛一同去学校时,三毛看到他的两只鞋都破着窟窿,便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开学第三天,老师说班上要选一个班主席,请大家想想选谁。蒲海清立即一吸鼻涕,大着嗓子叫道:“选三毛!”

  这一声喊令三毛的心咚哌哌地跳,脸上一下子发起烧来。他想,蒲海清喊得太好了。

  刘四龙听蒲海清这么叫,也叫了起来:“我也选三毛!”

  老师却说:“谁叫三毛?”蒲海清一时语塞,用手指头挖着鼻孔不知应该怎么回答。

  刘四龙慌慌张排道:“三毛叫三毛。”

  其他同学都笑了起来。三毛心说真笨呀,一着急,便自己高声答道:“丁简叫三毛。”

  老师说:“哪位同学叫丁简?”

  蒲海清清醒了,说:“三毛就叫丁简。”

  老师说:“这个我知道。那么请丁简同学站起来。”

  三毛便站了起来。老师有些惊异,说:“噢,原来你就是丁简!你这三毛,是不是《三毛流浪记》里面的那个三毛?”

  三毛说:“不是的。那个三毛头上只有三根毛,我头上有很多毛。我叫三毛,是因为我大哥叫大毛,二哥叫二毛,妈妈又生下我,就把我叫三毛。我们老家叫男娃娃都叫小毛头,我们家用的是这个里面的毛,不是头发的那个毛。”

  老师听完三毛的解释,做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笑着说:“哦,原来你的毛不是头发的那个毛。”

  就这样,三毛被老师任命为班主席。当天的三毛,几乎是从学校一路狂奔到家。

  他冲上楼,喊着妈妈直奔厨房,站到雯颖面前时两颊通红,气喘吁吁地说不出话来。

  雯颖说:“又跟小朋友打架了?”

  三毛缓过气来,说:“才……膊膊膊不是哩。是……是……我当班主席了。”

  雯颖有些惊奇,说:“你当班主席?”

  三毛说:“是呀,你不信问蒲海清。嗯,还有……刘四龙,你不信去问他们。”

  雯颖见三毛神情认真,便也高兴起来,说:“我信,我信。我只是没有想到老师怎么会选你。”

  三毛大声说:“是呀,我也没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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