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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多鹤-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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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鹤用嘴唇默诵她吃不准的一些词。小彭越来越深奥;从进化论又讲到唯物论;又讲到自己如何是个唯物主义分子。多鹤听得更吃力;理解力越发落在后面。他突然发现她暗暗使劲的嘴唇。她一直有这习惯;第一次发现它的时候;他二十岁;他被它迷住了。他突然在这苗圃深处明白;他从来都没有喜爱过她;而是为她着迷。着迷更可怕。 
  这天厂里的篮球场有一场比赛;是钢厂队对红卫兵队;他偶尔从那里经过;停下来;想看一会儿;刚刚和几个警卫员走上看台;下半场开始了;两方队员上场;红卫兵队的中锋大孩一看见他;脚不知怎么踏空一步;摔了一跤。把小腿、大腿的外侧都擦掉一层皮;一下子半条腿都红了。小彭球也不看了;走进球员休息室;见一个队员正在给大孩包扎;包扎得粗枝大叶。小彭走上去;换下那个队员;拆开绷带;重新包扎。 
 
“小彭叔;我知道你为啥不来俺家了。是因为我小姨吧?” 
  现在已经叫做张铁的大孩把小彭惊着了;他没料到他会这样单刀直入地突袭他。 
  “你小姨?”他故作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 
  “因为你知道她的老底。” 
  “啥老底?” 
  “你知道还问。” 
  “我咋会知道?”他对这少年心虚地笑笑。
  少年张铁沉默下来。小彭觉得他沉默得阴暗无比。他只好挑起话头说:“她到底有啥底细?” 
  张铁不直接回答;说了一句预言似的话:“这场文化大革命的伟大之处;就是要搞清每个人的老底。谁也别想暗藏在阴暗角落里。” 
  钢厂革委会主任处理过多少复杂残酷的事情;这一会儿却没了主张。 
  “小彭叔;我愿意跟你干。” 
  “你是个学生。” 
  “革命不分老少。” 
  “你打算咋跟我干?” 
  “你那儿需要刻钢板的吗?我会刻钢板。” 
  “你愿意上报社来;欢迎啊。” 
  “我能有张铺吗?” 
  “你不打算回家了?” 
  “那个家乌七八糟的。居委会的人都写了调查信到我们东北老家去了;用不了多久;谁也甭想暗藏。” 
  小彭帮他包扎的手慢了下来。几天后;张铁的话一直让他惭愧。连十多岁的孩子都明白革命的崇高;在于不容各种私情;而他却着迷于一个敌人的女儿;着迷那种畸形的“美味”。他当然一直伺机品尝这道美味。他的机会来了;她终于全副身心地把自己奉到他的供台上;请吧;为这道美味你等了好多年;其实我也等了很多年;只是不愿迈过挡道的张俭。现在她显然迈过来了;或者;就是张俭不再挡道。再美的美味也有倒胃口的一天;美味在张俭那儿大概变成了秋天的茄子;怀了一肚子籽。皮如橡胶那样耐嚼。 
  小彭和多鹤在苗圃深处的土包上坐下来。小彭从行军壶里倒出一壶盖樱桃酒;递给多鹤;又举起行军壶在她手里的壶盖上碰了一下。画眉在叫;快落山的太阳把细溜溜的树苗拉出细线般的影子;不管活苗死苗;在开着野花的草地上打出美丽的格子。没有张铁那一番话;彭主任跟多鹤真的会享受这道美味。 
  彭主任的工作服口袋里装着一个油纸包;包着一包糖醋蒜头;工作服另一个口袋里装着一包花生米。樱桃酒的深红是假的;像水彩颜料;多鹤两片不断默诵的嘴唇不久就殷红如樱桃。小彭喝一口酒;赶紧用手背擦拭一下嘴唇;他要是也来个红樱桃小嘴;会让多鹤走神。他再次询问起代浪村和其他几个日本村庄的情景。 
  “你小的时候;父亲在家干农活吗?” 
  她说父亲在她出生不久就应征入伍了。中途回来过几次;因此她有了弟弟、妹妹。 
  “父亲当了个什么官?” 
  她回答好像是个军曹。 
  小彭心里一沉。假如多鹤的父亲是个中校或者少校;他亲手杀人的机会或许少一些。军曹却是在时时杀人;电影里最血腥的场面都有军曹;是不是? 
  “村子里的男人都被迫去当兵了?” 
  她说不是被迫的;假如谁家有个不愿当兵的男人;这家女人都没脸见她的女邻居。村里的男人个个都很英勇;从来没出过贪生怕死的败类。 
  多鹤的话间断很多;讲得也慢;但她比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强多了;话一遍讲下来;就能让人听懂百分之八十;也许百分之七十——对那些从来没接触过她的人而言。 
  酒像一根软绸带一样在小彭肚子里飘忽。呈螺旋形漫卷、上升;在头脑里慢慢卷出柔软的旋涡。感觉太妙了。他看看多鹤;也看出樱桃红的旋涡在她眼睛里;在眼睛后面的脑子里。 
  一个敌人的女儿。  电影里的日本军曹是怎样屠杀中国老百姓的?那成千上万的老百姓也有可能就是他小彭的父母、祖父母;只不过他们比被杀害的老百姓们走运。 
  多鹤两片樱桃红的嘴唇只应该品尝亲吻。它们多娇嫩多甜蜜;它们就是亲吻本身;亲吻的全部含义。 
  他低下头;吻在那两片嘴唇上;酿成了酒的嘴唇。那根丝绸带子在小彭头脑里漫卷出越来越快的旋涡。 
  一只手伸进了小彭的衣服;凉凉的手掌搭在他肩与脖子相连的地方。小彭觉得它要是一把刀就好了;杀了他;他就没有了选择。杀不了他;他反手夺过了刀;她也没有了选择。 
  多鹤那软刀子一样的手在小彭赤裸的脖子上摸来抚去。这是个暗示吗?暗示她要他解开衣服?小彭满心都是热望;他想;去他姥姥的吧!他把她翻到自己身下。 
  大孩张铁投奔到小彭的司令部;从此跟家里一刀两断。不久居委会的干部们就会收到东北方面的回信;证实多鹤的女日本鬼子背景。这个女鬼子在张家隐藏了二十多年;究竟干了些什么?张俭和朱小环才不会那么傻;说多鹤二十多年干的事就是生养孩子。为了孩子们的前途他们也不会那样说。他们会说张家当年买她;是看她可怜;把她当一个劳力;用来脱煤坯、挑水、扫车站……就这些?那为什么把她带到南方;跟所有人都隐瞒了她的鬼子身份?那么;把她裹带了几千里路;为的就是把她永远隐瞒下来;隐瞒一个日本人在这个国防钢铁企业的城市;目的就是让她洗洗衣服、熨熨衣服、擦擦地板;到厂里来挣些小钱?这个钢厂生产的大部分钢都是派作大用场的。用场大得谁也不敢问。那么这女鬼子在钢厂里窜了几年;情报弄到多少?给国家造成了多大的损失? 
  多鹤在小彭最情急的时刻逃开了。她头上沾着碎草;瞪着大眼。他亲吻她的时候;似乎不是这感觉。感觉是在行动的进行中给置换的;偷偷地给换掉了。 
  “怎么了?”小彭问。 
  多鹤瞪着他;似乎这正是她想问的:你怎么了?! 
  他向她靠近一步;胳膊肘支着上半身。天快黑尽;蚊子发出共鸣很好的嗡嗡声。一切花花草草都要被黑暗盖住;头脑里的旋涡一圈圈慢下来;无精打采;它们一停;他不会再有勇气享用这个敌人的女儿。 

多鹤向后退了一步。又是楼顶上的光线了;恰恰只看见他的轮廓。这轮廓还是楼顶上的轮廓;但她似乎感觉得出来;所剩的也就是这个轮廓了。她又向后退了一步。 
  小彭遗憾地想;如果他不去看张铁赛球;不去休息室替他包扎;听他讲了那一番话;该多好。张铁早晚会把那些话讲给他听;但晚过今宵再讲就好了。小彭做不到一面与她敌对;一面享用她。那就太畜牲、太欺负人了。 
  他们路上都没说话。他开车把她送到张家楼下的路口;看她在路灯的光亮里孤单单地走去。她的步子总是那么稚拙可笑;有一点像得过小儿麻痹症的人。她连路也走不利索;还能干什么了不起的坏事? 
  小彭回到革委会办公室;心已经完全康复。他把还在小报报社刻钢板的张铁找来;要他谈谈他从小到大家里的情况;他父亲和母亲与他小姨的关系。张铁说他听母亲和父亲争执的时候提到一件事;小姨曾经被父亲扔了出去;扔在江边;小姨周折了一个多月才回到家。那时他和弟弟二孩还在吃奶。 
  这个黑夜成了一大团无法解决的矛盾。彭主任不知道是要消灭敌人的女儿多鹤;还是要消灭张俭为她伸张不平。不单为多鹤;也为小石。 
  他坐在秋天深夜的一九六八年里;两手捧着被樱桃酒膨胀起来;又被夜晚凉意冷缩的头颅。小石啊小石。那个跟他一块进工厂;带给他许多欢笑的猴子;那个为了给他欢笑;宁可不顾自己廉耻的小石。小石的姐姐送他到火车站时;对张俭和小环如同托孤那样泪眼涟涟地拜托。结果呢;张俭把石家的独苗齐根斩断。张俭开了那么多年的吊车;从来没让吊的东西脱过钩;偏偏脱钩就发生在小石走过的那一刻? 
  小彭但愿自己在场;能推小石一把。
  就像小石把他从火车轨道上拉下来一样。 
  小彭在脑子里一遍一遍看着小石怎样跳上铁轨;把蒙头转向朝错误方向跑的自己拉回来。小石这一拉;拉回来了一个钢厂新领导彭主任。 
  小彭想着小石的大度;明明知道小彭在和他争夺多鹤;还是拉了他那一把。他自己呢;为了多鹤多少次明里暗里诅咒过他。 
  结果让他遭了张俭的暗算。难道还不是明摆着的暗算吗?偏偏发生在他回老家去的时候。 
  这是一件命案。张俭这个凶手;居然还耽在法网之外;上班领工钱;下班赏鸽子;出门是工人阶级;进门是俩女人的男人。 
  小彭在三点多钟睡着了。早晨有人进来送开水;看见彭主任睡在沙发上;睡得十分香甜;都不敢叫他。他是被九点钟的第一批文件弄醒的。他盯着中央、省里、市里、厂里的一大摞文件;心里说:“小石;你兄弟对不住你。” 
  他把军代表请到自己办公室;关严了门;跟他谈起一个叫石惠财的工人的死亡;以及一个叫张俭的吊车工的历史。 
  张俭在吊车上看见车间的军代表走在前;几个警察走在后;走到了车间主任身边。是车间主任下意识的那个转身让张俭警觉的。他们刚和车间主任说了几句什么话;车间主任弹簧一样向后上方看去。也就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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