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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忽大哭曰:“噫,我母不归矣!”青君恐惊人,急掩其口而慰之.当是时,
余两人寸肠已断,不能复作一语,但止以“匆哭”而已。青君闭们后,芸出
巷十数步,已疲不能行,使妪提灯,余背负之而行。将至舟次,几为逻者所
执,幸老妪认芸为病女,余为婿,且得舟子皆华氏工人,闻声接应,相扶下
船。解维后,芸始放声痛哭。是行也,其母子已成永诀矣!
华名大成,居无锡之东高山,面山而居,躬耕为业,人极朴诚,其妻
夏氏,即芸之盟姊也。是日午未之交,始抵其家。华夫人已倚门而侍,率两
笑女至舟,相见甚欢,扶芸登岸,款待殷勤。四邻妇人孺子哄然入室,将芸
环视,有相问讯者,有相怜惜者,交头接耳,满室啾啾。芸谓华夫人曰:“今
日真如渔父入桃源矣。”华曰:“妹莫笑,乡人少所见多所怪耳。”自此相安
度岁。
至元宵,仅隔两旬而芸渐能起步,是夜观龙灯于打麦场中,神情态度
渐可复元。余乃心安,与之私议曰:“我居此非计,欲他适而短于资,奈何?”
芸曰:“妾亦筹之矣。君姊丈范惠来现于靖江盐公堂司会计,十年前曾借君
十金,适数不敷,妾典钗凑之,君忆之耶?”余曰:“忘之矣。”芸曰:“闻
靖江去此不远,君盍一往?”余如其言。
时天颇暖,织绒袍哗叽短褂犹觉其热,此辛酉正月十六日也。是夜宿
锡山客旅,赁被而卧。晨起趁江阴航船,一路逆风,继以微雨。夜至江阴江
口,春寒彻骨,沽酒御寒,囊为之罄。踌躇终夜,拟卸衬衣质钱而渡。十九
日北风更烈,雪势犹浓,不禁惨然泪落,暗计房资渡费,不敢再饮。正心寒
股栗间,忽见一老翁草鞋毡笠负黄包,入店,以目视余,似相识者。余曰:
“翁非泰州曹姓耶?”答曰:“然。我非公,死填沟壑矣!今小女无恙,时
诵公德。不意今日相逢,何逗留于此?”盖余幕泰州时有曹姓,本微贱,一
女有姿色,已许婿家,有势力者放债谋其女,致涉讼,余从中调护,仍归所
许,曹即投入公们为隶,叩首作谢,故识之。余告以投亲遇雪之由,曹曰:
“明日天晴,我当顺途相送。”出钱沽酒,备极款洽。二十日晓钟初动,即
闻江口唤渡声,余惊起,呼曹同济。曹曰:“勿急,宜饱食登舟。”乃代偿房
饭钱,拉余出沽。余以连日逗留,急欲赶渡,食不下咽,强啖麻饼两枚。及
登舟,江风如箭,四肢发战。曹曰:“闻江阴有人缢于靖,其妻雇是舟而往,
必俟雇者来始渡耳。”枵腹忍寒,午始解缆。至靖,暮烟四合矣。曹曰:“靖
有公堂两处,所访者城内耶?城外耶?”余踉跄随其后,且行且对曰:“实
不知其内外也。”曹曰:“然则且止宿,明日往访耳。”进旅店,鞋袜已为泥
淤湿透,索火烘之,草草饮食,疲极酣睡。晨起,袜烧其半,曹又代偿房饭
钱。访至城中,惠来尚未起,闻余至,披衣出,见余状惊曰:“舅何狼狈至
此?”余曰:“姑勿问,有银乞借二金,先遣送我者。”惠来以香饼二圆授余,
即以赠曹。曹力却,受一圆而去。余乃历述所遭,并言来意。惠来曰:“郎
舅至戚,即无宿逋,亦应竭尽绵力,无如航海盐船新被盗,正当盘帐之时,
不能挪移丰赠,当勉描番银二十圆以偿旧欠,何如?”余本无奢望,遂诺之.留
住两日,天已晴暖,即作归计。二十五日仍回华宅。芸曰:“君遇雪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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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告以所苦。因惨然曰:“雪时,妾以君为抵靖,乃尚逗留江口。幸遇曹老,
绝处逢生,亦可谓吉人天相矣。”越数日,得青君信,知逢森已为揖山荐引
入店,荩臣请命于吾父,择正月二十四日将伊接去。儿女之事粗能了了,但
分离至此,令人终觉惨伤耳。
二月初,日暖风和,以靖江之项薄备行装,访故人胡肯堂于邗江盐署,
有贡局众司事公延入局,代司笔墨,身心稍定。至明年壬戌八月,接芸书曰:
“病体全廖,惟寄食于非亲非友之家,终觉非久长之策了,愿亦来邗,一睹
平山之胜。”余乃赁屋于邗江先春门外,临河两椽,自至华氏接芸同行。华
夫人赠一小奚奴曰阿双,帮司炊爨,并订他年结邻之约。
时已十月,平山凄冷,期以春游。满望散心调摄,徐图骨肉重圆。不
满月,而贡局司事忽裁十有五人,余系友中之友,遂亦散闲。芸始犹百计代
余筹画,强颜慰藉,未尝稍涉怨尤。至癸亥仲春,血疾大发。余欲再至靖江
作将伯之呼,芸曰:“求亲不如求友。”余曰:“此言虽是,亲友虽关切,现
皆闲处,自顾不遑。”芸曰:“幸天时已暖,前途可无阻雪之虑,愿君速去速
回,勿以病人为念。君或体有不安,妾罪更重矣。”时已薪水不继,余佯为
雇骡以安其心,实则囊饼徒步,且食且行。向东南,两渡叉河,约八九十里,
四望无村落。
至更许,但见黄沙漠漠,明星闪闪,得一土地祠,高约五尺许,环以
短墙,植以双柏,因向神叩首,祝曰:“苏州沈某投亲失路至此,欲假神祠
一宿,幸神怜佑。”于是移小石香炉于旁,以身探之,仅容半体。以风帽反
戴掩面,坐半身于中,出膝于外,闭目静听,微风萧萧而已。足疲神倦,昏
然睡去。及醒,东方已白,短墙外忽有步语声,急出探视,盖土人赶集经此
也。问以途,曰;“南行十里即泰兴县城,穿城向东南十里一土墩,过八墩
即靖江,皆康庄也。”余乃反身,移炉于原位,叩首作谢而行。过泰兴,即
有小车可附。申刻抵靖。投刺焉。良久,司阍者曰:“范爷因公往常州去矣。”
察其辞色,似有推托,余诘之曰:“何日可归?”曰:“不知也。”余曰:“虽
一年亦将待之。”阍者会余意,私问曰:“公与范爷嫡郎舅耶?”余曰:“苟
非嫡者,不待其归矣。”阍者曰:“公姑待之。”越三日,乃以回靖告,共挪
二十五金。
雇骡急返,芸正形容惨变,咻咻涕泣。见余归,卒然曰:“君知昨午阿
双卷逃乎?倩人大索,今犹不得。失物小事,人系伊母临行再三交托,今若
逃归,中有大江之阻,已觉堪虞,倘其父母匿子图诈,将奈之何?且有何颜
见我盟姊?”余曰:“请勿急,卿虑过深矣。
匿子图诈,诈其富有也,我夫妇两肩担一口耳,况携来半载,授衣分
食,从未稍加扑责,邻里咸知。此实小奴丧良,乘危窃逃。华家盟姊赠以匪
人,彼无颜见卿,卿何反谓无颜见彼耶?今当一面呈县立案,以杜后患可也。”
芸闻余言,意似稍释。然自此梦中呓语,时呼“阿双逃矣”,或呼“憨何负
我”,病势日以增矣。
余欲延医诊治,芸阻曰;“妾病始因弟亡母丧,悲痛过甚,继为情感,
后由忿激,而平素又多过虑,满望努力做一好媳妇,而不能得,以至头眩、
怔忡诸症毕备,所谓病人膏盲,良医束手,请勿为无益之费。忆妾唱随二十
三中,蒙君错爱,百凡体恤,不以顽劣见弃,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
生无憾!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
境,真成烟火神仙矣。神仙几世才能修到,我辈何人,敢望神仙耶?强而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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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致干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扰。总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因又呜
咽而言曰:“人生百年,终归一死。今中道相离,忽焉长别,不能终奉箕帚、
目睹逢森娶妇,此心实觉耿耿。”言已,泪落如豆。余勉强慰之曰:“卿病八
年,恹恹欲绝者屡矣,今何忽作断肠语耶?”芸曰:“连日梦我父母放舟来
接,闭目即飘然上下,如行云雾中,殆魂离而躯壳存乎?”余曰:“此神不
收舍,服以补剂,静心调养,自能安痊。”芸又唏嘘曰:“妾若稍有生机—线,
断不敢惊君听闻。今冥路已近,苟再不言,言无日矣.君之不得亲心,流离
颠沛,皆由妾故,妾死则亲心自可挽回,君亦可免牵挂。堂上春秋高矣,妾
死,君宜早归。如无力携妾骸骨归,不妨暂居于此,待君将来可耳。愿君另
续德容兼备者,以奉双亲,抚我遗子,妾亦瞑目矣。”言至此,痛肠欲裂,
不觉惨然大恸。余曰:“卿果中道相舍,断无再续之理,况‘曾经沧海难为
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耳。”芸乃执余手而更欲有言,仅断续叠言“来世”
二宇,忽发喘口噤,两目瞪视,千呼万唤已不能言。痛泪两行,涔涔流溢.既
而喘沥微,泪渐干,一灵缥缈,竟尔长逝!时嘉庆癸亥三月三十日也。当是
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绵绵此恨,曷其有极!
承吾友胡省堂以十金为助,余尽室中所有,变卖一空,亲为成殓。呜
呼!芸一女流,具男子之襟怀才识。归吾门后,余日奔走衣食,中馈缺乏,
芸能纤悉不介意。及余家居,惟以文字相辩析而已。卒之疾病颠连,赍恨以
没,谁致之耶?余有负闺中良友,又何可胜道哉?!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
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话云“恩爱夫妻不到头”,如余者,可作前车
之鉴也。
回煞之期,俗传是日魂必随煞而归,故居中铺设一如生前,且须铺生
前旧衣于床上,置旧鞋于床下,以待魂归瞻顾,吴下相传谓之“收眼光”。
延羽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