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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卫延安-杜鹏程-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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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大勇觉得自己比起李诚来,仿佛缺乏一种什么东西。他问自己:“我缺少政治委员那充沛的精力吗?缺乏那明敏的看问题的方法吗?”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名堂。“哦,今天会上张教导员说:‘周大勇,咱们政治委员的一举一动,你都在模仿啊!’真是这样?”他独自笑了。
  他转过脸望望战士们。他身边一个战士,脸朝火堆睡着,那脸在睡梦中还笑着哩。突然,那个战士掉转身,嘴里吧吱吧吱像吃什么很香的东西。过了一会儿,那战士迷离麻胡地喊:“不要拉开距离——”另一个战士转转身,生气地蹬了一脚,说:“睡觉也不安生,真是……”周大勇觉得,这些战士们,现在格外让人见爱。这些英雄的战士们,人人都愿意为执行他周大勇的命令而拿出自己的血汗和生命。周大勇熟悉他们那各种各样悲惨的经历,熟悉每一个人的脾性。也熟悉他们当中,哪一个人枪法好,哪一个人是拼刺刀的能手,哪一个人能独身冲入敌人群中而毫无惧色。在往日那猛烈而残酷的战斗里,曾有多少次,周大勇的血和这些战友们的血流在一起啊!他们和周大勇是心连心,肉连肉的。他们的欢乐就是周大勇的欢乐;他们的难过就是周大勇的难过。谁要伤了他们一根汗毛,他周大勇就要泼上命去拼。
  一个战士,把脚伸到火堆边,大概他睡梦中感觉到冷。周大勇看那一双脚上漫着泥。他用小木棒轻轻剥那脚上的泥巴。那双脚后跟,像枣树皮一样裂开小口,从那小口中流出的血,凝成小血球。周大勇找了一个救急包,拆开取出了点棉花。他又把水壶的热水倒出了半茶碗。用棉花蘸开水,给那个战士洗脚跟。他一边小心地、轻轻地洗着,一边想起两三个钟头以后,部队还要继续行军的事情。
  窑外沙沙沙的雨声,听了让人打盹,周大勇伸了个懒腰,把两条胳膊搭在膝盖上烤火,头低在胸前睡着了。他还没睡实在,就悠悠忽忽地听见有人吃力地朝火堆跟前爬,而且牙咬得嘣嘣响。周大勇强拉起眼皮,把火拨大。他看清了,爬的人是王小群。
  昨晚间前半夜部队经过急行军以后,作两个钟头的“大休息”,王小群去站哨了。他站哨回来,身上又湿又冷,就睡在火堆旁。没多久,他睡熟了,把脚伸到火里。同志们听见叫声,都连忙爬起来,一看,王小群的两只脚让火烧伤了!医生疗治了一下,说,不大要紧。可是经过半夜又半天的行军,王小群的两只脚完全坏了!
  周大勇问:“小群,你爬起来干什么?”
  王小群又摇头又摇手,要连长说话轻点,不要惊动了同志们。
  王小群坐到火堆边,头上出冷汗,大概他双脚痛得像刀子割。他想了想,像找什么借故一样,说:“连长,我冷得慌,起来烤烤火。没啥,你尽管睡。”
  周大勇笑了笑,和王小群面对面坐在火边。
  王小群说:“连长,卫生员说,明天要把我送到山西去蹲医院。一定要去?不去不成?”
  “不成。”
  “连长,那我就不能马上参加战斗啦!”王小群眉开眼笑地拨弄火,要让连长知道,自己脚上的伤不碍事。可是难熬的疼痛又不由自主地爬上嘴边。他说:“我顾虑的是,到了后方医院,人家说我残废了,不让我回连队。”
  周大勇说:“多可笑!像你这棒小伙子还能残废?你不记得咱们李政委常说:一个人思想不残废,他就永远不会残废。”
  王小群说:“这,我懂。连长,你为啥老盯住我?你怕我难受?不,脚是痛得厉害,可是我跟同志偎到一块就蛮高兴。
  连长,我说心里话,不哄你!”
  “小群,我也一样:跟同志偎在一块就高兴,离开同志们就像把魂丢了一样。”
  王小群挣扎着要爬起来。
  周大勇问:“干什么去?”
  “连长,你睡,别管我。我到窑门口解小手去。”
  周大勇从火堆上跳过来,说:“小群,来,我背你。小群,别看你个子大,像你这样的大汉,我管保能背起两个!”
  “连长,别管我。你就背我到门口,我的脚还是不能挨地呀!”
  “小群,活人还叫尿憋死?有的是办法。”周大勇左右看看,从火堆上跳过去,把自己挂包中的小洋磁碗拿来。他为自己很快地想出这个办法而高兴。他说:“小群,来!”
  王小群摇头,说:“连长,不像话。不,我非爬出去解手不可!”
  “小群,不好意思?这才怪啦!”
  王小群侧身躺在地上。周大勇用小洋磁碗盛着他的尿。王小群脸背着火,眼里忽撒撒地滚出黄豆大的眼泪珠。
  周大勇和王小群谈了一阵,夜深了,他反倒不瞌睡了。他想起山头上那淋雨放警戒的战士。
  他走出窑洞,细雨凉簌簌地打在脸上、脖子上。他听见远处哨兵低沉雄伟的问口令声。左边一排窑洞中,烧着一堆堆的火,从那儿传出战士们的拉鼾声。
  周大勇看见一个黑影,扑察扑察踏着泥水走来了。那黑影突然一动也不动地站住了,仿佛窑洞中战士们的鼾声把那人吸引住了。
  周大勇喊:“口令!”
  哦,原来是政治委员!
  李诚说:“周大勇,现在是十二点;两点半吃饭,三点钟出发!”
  周大勇说:“知道。”
  李诚说:“你站在这里干什么?睡觉的时候就要很好地睡觉,要爱护身体啊,同志!”
  周大勇问:“啊,你光要别人爱护身体!夜这么深了你为什么不睡觉?”
  李诚说:“我嘛?”他笑了。“我那倒楣的警卫员出了个洋相:他硬要我睡在一个树枝搭的棚子里,我刚刚睡下,风把棚子吹倒了,铺盖全湿透了。我就想:是不是有的战士也像我一样傻:放着窑洞不住要住什么棚子。我想着想着就不知不觉地走到你们这里来了。”
  战士们淋着雨,在高山峻岭中经过连续十几小时行军以后,爬上了陇东高原。这里比起陕北,别是一番天地。这时节,陕北的桃花、杏花刚开过,每年一开春就刮起的大黄风,至今还没停息。中午是有点热,一早一晚还离不了棉袄。可是这陇东高原上,麦梢都黄了,雨过天晴,燥热立刻就包围了人。陕北到处是连绵起伏的黄土山,这里虽然地势高,可是一眼望去还是平展展的。战士们乐啦:在这里走路比陕北容易多啦。其实,这高原让纵横的大沟割裂开了,走起路来要不断地翻大沟。远处看,一条条的部队行列,一会在高原上移动,一会消失了,过一会又在另外一块高原上出现了。这样上呀下呀的翻大沟,很多战士脚上起了泡。部队行列越拉越长了!
  部队进到一个破烂的小市镇,集合在一块休息。
  团政治委员李诚听出了战士们唱歌唱得不起劲。这表明战士们是太累了,情绪有些沉闷。他让宣教股长指挥部队唱了一个歌子,就兴致勃勃地走在战士们面前,大声喊:“同志们!有一个好消息。”
  战士们都抬起了头。
  “我们增加了很多大炮!我们要打大胜仗了!”
  战士们抹抹脸上的雨水,盯着政治委员。有的战士还互相丢着兴奋的眼色。
  “但是我们很多同志脚上起了泡,走不动了。骑兵靠马步兵靠脚,你们走不动,胜仗就打不成!脚上起泡的人举手。”
  一下子,全团就有多一半人举起手。
  李诚问:“同志们,泡很大吗?”
  战士们齐声回答:“很大!”
  “有小的没有?”
  “有!”
  李诚说:“这就对了。像同志们说的一样,大泡叫榴弹炮(泡),小泡叫六○炮(泡)。你们有的人脚上起一个泡,有的起了几个泡,这样说来我们全团至少有两千多门炮(泡)。我们有两千多门炮还不打大胜仗?”
  战士们哄笑了,笑声赶跑了一切疲劳。他们精神焕发,脸膛生动了,有些战士还高兴地互相挤靠哩。
  李诚说:“同志们,我刚才看了六连十个战士的脚。真的,他们的脚走坏了。实在是够呛啊!”他指着第七连的战士喊:
  “七连一排站起来!”
  一排的战士哗地站起来。
  李诚问:“为什么走起路来这样艰难?”
  七连一排的战士回答:
  “报告,因为今天走的路太多!”
  “报告,今天行军走的太快。”
  李诚让那个排的战士坐下。他向全团战士喊:“同志们,七连一排的同志们说的话多半不对。(战士们低声笑了)大家脚上起了泡,并不光是走的路太多,而是我们肩上担子重。你们一路上唱歌:‘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对呀!我们背负着六万万人的希望啊!想想看,这个担子重不重?重。好吧,如果有人向同志们建议:把这担子减轻点,你们愿意吗?”
  战士们一哇声地喊:“不能减轻!我们甘心情愿担起这个担子!”嘿!一千几百人的声音变成一股声音吼起来,震得山摇地动;连那天上的黑云彩也像吃了一惊,急急地飞驰而去。李诚说:“对,完全对。同志们!问题已经解决,我的话也该收住啦!可是你们愿意听,我再来讲一个故事,一个很悲痛的故事!”
  李诚指着五连队列中的一个战士,喊:“张有年!”
  张有年站起来,战士们眼光都盯着他。
  李诚指着张有年讲起来。张有年贫农成份,家里共有四口人:父亲、母亲、他,还有一个妹妹。去年五月间保长借着查户口就强奸了张有年的妹妹。第二天他妹妹上了吊。张有年气得在家里跳起来骂,保长就连夜把他绑起“卖了兵”。张有年的母亲急得死过去好几次。张有年的父亲眼看一家人死的死、散的散,怄气在心,第二天就上县衙门告状。保长给县长写了一张二指宽的条条:张屯儿欠他三年租子不但一颗不缴,而且还抗“军粮军款”。县长按照保长说的这个罪名,把张有年父亲张屯儿押在监里,是死是活,至今还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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