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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卫延安-杜鹏程-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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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孙俩正说话间,喀察一声,门给踏开了,进来六七个横眉竖眼的敌人。这帮敌人有的高,有的矮,有的黑粗,有的精瘦;个个都满脸灰土;戴着葫芦瓢似的棉帽子,穿着挺新的黄布军衣。有的端着“中正式”步枪,有的端着美式冲锋枪,看起来,又凶又横。
  “出去!有话要问!不走?老子要开枪了!”敌人臭骂、吼叫;枪托碰着门板,枪栓拉得哗啦哗啦响,刺刀在李老汉眼睫毛下边乱晃。李老汉觉得眼前一团黑,天昏地暗。他用手扶住墙,站着。有几个敌人窜到窑后边,锅架打翻了,破猪食盆子的底儿朝天了。破酸菜瓮给打破了,瓮里的水像黑血一样流出来。
  李振德咬紧牙关。他知道,这帮恶煞,不折磨死你,就不会饶你。可是,眼前,耻辱比死亡更可怕。他恨自己年迈力衰,要是十几年以前,早就撂倒几个敌人啦,至少也一命换一命。他轻蔑地盯着敌人,仿佛在说:“你们把眼睁开,这里的人,这里的人是跟上共产党,用菜刀砍出了个陕甘宁边区的人。”
  敌人搜索连的排长,揪住李老汉的衣服领子,前拉后推地吼喊:“老百姓都钻到哪里去了?”
  李老汉不停地喘气,头颤动地说:“啊……啊……你问老百姓么?……跑贼去了!”
  敌人排长问:“妈的,跑什么贼?”
  李老汉长一口短一口地呼吸。他用那昏花冰冷的眼,瞅那些腰里缠着包袱的强盗,说:“不晓得!”
  敌人排长贼眉溜眼地到处看了一阵,脸上的气色缓和了一点,问:“这村子周围有没有土匪?”
  李老汉说:“什么土匪?我们边区这十来年,不要说土匪,你就把金子丢到大路上,也没有人拾!”
  那个敌人龇牙咧嘴地骂:“你装什么糊涂?老子问你哪里有共军,有八路军?”
  李老汉一只手背着,一只手扶住墙,说:“啊,八路军么?兵行鬼道嘛,咱们老百姓说不来!”
  话没落点,一群强盗就吓喊、臭骂,枪托拳头落到老汉头上、身上。……
  拴牛拉着李老汉,尖喉咙哑嗓子地哭喊:“爷爷!……”李老汉扶住墙想爬起来,但是两条腿软酥酥的不由自主。他爬起来又倒下去,头昏眼花,天也转地也动。他咬住牙,又强打精神站起来,扶住孩子的肩膀,说:“拴牛,死,也要站起死,拴牛,扶我一把……爷爷是黄土拥到脖子上的人了,旧社会新社会都经过了。拴牛!爷爷活够了!”他颤巍巍地站着。绷着嘴,嘴边一条条的折纹,像弓弦一样紧;胡子颤动。他那很深的眼窝里射出的两股光是凶猛的,尖利的,冰冷的。站在他面前的几个敌人,在他的眼光威逼下,都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半步。
  那个敌人排长吼叫:“来!把这个老家伙捆起来!”
  一霎时,李老汉被五花大绑捆起来。拴牛紧紧地抱住爷爷的腿。李老汉感觉到拴牛抱着他的腿,这感觉使他心酸!敌人搜索连连长来了。这家伙,脑袋不大,下巴挺尖;一身是黄卡叽布衣服,脚穿黄色的长筒皮靴。他把他的排长问了一下,就贼眉溜眼地把拴牛拉到一边问话。
  李老汉吐着口里的血,瞪起眼,长长的眉毛和睫毛在颤动,厉声高喊:“拴牛!”
  一个匪徒上去打了李老汉一巴掌,说:“你打什么电话!”
  李老汉鼻子口里血直淌,他喘着气,抬起头,直挺挺地站着。如今,只有如今,他感觉到自己并没有衰老。
  那个敌人连长,把拴牛拉到一边,假眉三道地说:“我们是八路军,国军打到延安我们掉了队。八路军在哪里?你说。我给你钱。给你糖,快说!”
  拴牛说:“你不是八路军。八路军我常见哩,不打人,不骂人,也不捉鸡,可和气哩!”
  敌人连长两手插在裤兜里,两腿叉开,把拴牛端详了一阵。又把那美国式的帽子推在脑后,点了根纸烟叼在嘴角,问:
  “小崽子,你认错了,我们不是八路军是什么军?”
  “白军!”
  一个敌人问:“啥子叫白军啊?”
  拴牛怯生生地说:“顽固军。”
  那个匪军连长脸一翻,上去一脚把拴牛踢翻在地,用膝盖压住拴牛的胸膛,又打又骂。
  拴牛又哭又喊:“爷爷!爷爷!我……我。”
  李老汉被一种强大的感情控制了,他呐喊:“拴牛,你什么也不知道。他要问什么,爷爷都知道。”
  几个匪徒一听,龇牙咧嘴地跑到李老汉跟前,说:“贱骨头!你早说何必受这份洋罪。说吧!”
  敌人解开李老汉身上的绳子。李老汉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护着孩子,心一酸,泪水涌满了眼眶,他连忙把脸捂在孩子的背上,让眼泪往心里流。他思量:说什么哩?说我们的队伍就在后面山上?这千万使不得。不说吧!拴牛人小,万一说出了实话。……霎时,万千事情闪过眼前。他想起了十多年以前,自己跟上刘志丹同志闹革命,打土豪、分田地……
  他想起了这多时村里人都说的话:“活是边区人,死是边区鬼!”心里又筹思:“我们的队伍就在山上哩!他们不会跟你们这帮恶煞善罢甘休的!”一想到这里,他觉得心劲又大了:
  说不定自己的队伍会呼呼呼地扑来,搭救他爷孙两辈人。敌人排长掏出一把票子,说:“老头子,不能亏你。你说哪里有八路军,指一下就行了。”
  “指一下就行了?你要我把良心卖给你?畜生们,你们算找错人了!”李老汉心里盘算。
  拴牛望着北面的山头,一个匪徒顺着孩子的眼光急问:
  “这边山上有吧?”
  李老汉心里暗暗吃了一惊,但是他还是稳堰堰的,脸色凝然不动,说:“老总!他们前两天是在这边山上哩,昨天夜间跳过延河到南边山上去了。只有七个人,大约是游击队,成不了啥气势!”
  敌人搜索连长喊:“马云山!带这个老头子到对面山上搜索。注意!根本找不到向导,不能让老头子跑掉。”
  李老汉面色蜡黄,形容枯瘦,但是目光炯炯,非常庄严、自尊。他一颠一跛地走着;望那前面移来的几株枣树,枣树干枯而刚劲的枝杈,撑在天空,无畏地迎着冷风。拴牛死死地拉住李老汉的后袄襟。他眼珠子发痴,像是吓得迷糊啦!
  李老汉朝前走一步,心就抽一下,像是他一步一步走近了绝地。可是,他心里还在重复:“伤天害理的畜生!你们从我口里半个字也掏不出!”
  匪徒们不停地向山上打枪,战战兢兢贼头贼脑地互相丢眼色。他们觉得,这些山沟都像很大的嘴巴一样,随时都可能把他们生吞下去。一个匪军吹胡子瞪眼地吼喊:“走!快走,快走!”其他匪军像助威一样,跟着乱喊、咒骂。
  敌人兴师动众地押着李振德和他的孙子,从村子里走出来。这件事惊动了我军侦察员。
  侦察员们蹲在青化砭沟口的山坡上监视敌人的行动,盯着川道里平展展的土地、片片的绿麦苗、闪闪发光的延河。他们跟前放个很小的电话机,埋在土里的电话线向北伸去。侦察员们浑身插上蒿草,远看起来,活像一堆堆天然生长的蒿草。小麻雀也落在那蒿草上,喳喳叫。
  延安东川里,三五十个一伙的敌人搜索部队,顺着树林、河槽搜索前进。有一伙敌人,爬在延河边的一棵树下,用望远镜朝我军侦察员们蹲的山坡望了好久,还“啪”地放了一枪。子弹从侦察员们头上飞过去。
  侦察排长喊:“别动!敌人在冒诈哩。”
  一个侦察员说:“我不动。我只想用手摸摸敌人打来的子弹,试试它的体温。”
  “住口!”排长生气了。突然,他倒抽了一口冷气,轻声地说:“看!”
  侦察员们揉揉眼,盯住敌人押着的老乡跟小孩。
  “怪呀!敌人怎么能捉住那老乡呢?啊,兴许,那老乡就是今天拂晓给我们带路的那位老汉。”这侦察员用手敲着自己的脑壳,说:“他姓什么来?哦,对,对。他姓李。”
  “去你的吧!那姓李的老大伯能落到敌人手里?他是个老革命,作战经验比我们也不少。”
  “注意!”
  “注意!”
  侦察员们紧张地转述排长的命令。因为敌人押着老乡和小孩,向侦察员们蹲的这座山根下走来。侦察员们浑身紧缩着,仿佛他们想钻地入土。
  “我真想开枪!”
  “排长!糟啦!转移吧!”
  “不准说话!注意保险机,不要走了火!”排长圆瞪着眼,紧咬嘴唇,盯着老乡和敌人。他的脸通红,额头上的汗珠泼拉拉的滴在地上。他跟战士们撤退是很容易的,可是身后不远的地方,就是自己的伏击部队呀。他想:“不要紧,敌人押着的那个老乡,像这里一百五十万老乡一样:不会出卖胜利,而会至死不屈。”
  可是,敌人押着的老乡跟小孩,还是一直向侦察员们蹲的这座山根下走着。侦察排长把帽子向脑后一推,头上直冒热气。他声音急迫地命令:
  “从左至右,一个随一个转移!”
  左边第一个战士,倒退在一个垅坎下,接着第二个战士往后退。……
  “停止!”排长的音调,因为高兴而有点颤抖。
  原来,那位老汉和小孩领着那帮敌人,走在侦察员们蹲的这座山下时,突然向南一拐,涉过延河朝南山坡爬去了。蹲在北山坡的我军侦察员们,用望远镜观看。老乡和敌人的身影一会让山头遮了,一会又出现在更高的山头上。猛乍,那位老乡站定了,用胳膊护着孩子,回头看敌人。那帮敌人向后一退,又向前逼进几步。那老乡手抡了一下,弯下腰抱定孩子,向前纵了几步,跳下了绝崖深沟!……
  几十个匪徒像是猛地发愣了。直到他们醒悟过来的时候,才乱打了一阵枪,朝崖下扔了几颗手榴弹,灰溜溜地返回来,下了山。
  我军侦察员们紧握着枪,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住远方的山头。侦察排长原是坐在地上观察的。突然,他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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