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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宽的马车 作者:孙惠芬-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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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
  要是你不亲眼看到,你永远不会相信,这个城市会有这样的一幕,楼房盖得好好的,墙垒得结结实实的,可是一旦卖了出去,买主却要花钱雇人生生把那垒好的墙砸掉。跟林榕真来到一家
  装修现场,听那房子主人比画,我几乎目瞪口呆。我不知道这世界究竟怎么了,一方面,我的哥哥们在工地上吃沙呛土,将辛苦抹进了每一道砖缝,一方面,林榕真们在这里想方设法,将每一道砖缝折开砸碎。是不是老天无事找事,故意制造这么些活路,来将我们这些时代的垃圾变为有用之材,就像废物利用,我不知道。跟你说,当我和被林榕真找来的另两个民工将好好的墙面砸开第一个洞,我的心钝钝的疼,就像那锤子砸得不是墙,而是我。
  我们这些时代的垃圾终于变成有用之材,而将我们变成有用之材的条件,是我们必须为这时代制造垃圾,把一些打碎的砖和水泥背到楼下,没有任何人向我们提出质疑,一切在人们看来都那么正常。这世界给这些碎砖们的待遇,显然比睡在马路上的民工要好,它们不用暂居证也不用被拘留,仿佛把它们打碎已经伤害了它们,不能继续伤害。可是,有没有人知道,我们在打碎这些砖的时候,其实是在自伤。
  “这就是装修?你天天都干这活?”一天晚上,我问林榕真。
  “是不是干够了?”
三十四
  “我他妈的是觉得城里人活得太折腾,好好的墙干嘛要拆。”
  “他们不折腾要咱干什么,我就希望他们折腾。”
  他说出了真理,可是我还是不能像他那样坦然。就像被警察说成是时代垃圾我不能像他那样坦然一样。事实上,多年的城市经历,已教会他更宽广的哲学,那就是,世界的一切存在,自有它自己的道理,而想在这世界立足,你必须每一脚都踩在别人的道理上,比如城市需要民工,民工才能进城,比如主人需要装修,才有装修的人群。踩在别人的道理上,这就是你的真理。
  尽管我还不能在短暂的时间里接近林榕真的真理,但我还是坚持了下来。
  我们就住在装修的房子里。这是干装修和干基建最大的区别,给人装修房子,从干活那一天,你就可堂而皇之住进来。而搞基建,你一直都在楼外住工棚,到你什么时候把楼盖好了,就意味着你要离开。倒是这一点,可以给受伤的心灵一点抚慰,至少,没有警察来把你当成垃圾。
  水泥地很凉,林榕真不知从哪给我弄来行李,就像我不知他从哪给我弄来两套衣服。他出手的便捷,仿佛是从垃圾堆里拣来的,也确实它们都不是新的。被是那种份量很轻的太空棉,衣服是藏蓝的运动服和黑色的T恤。脱了脏了吧叽的绦纶衫,换上运动服,我一下子就变成了林榕真公司的人了,因为从窗玻璃上照见自己,真就不像一个农民了。虽已是暮春,刚从冬天里返过冻的楼壳子还是渗着丝丝凉意。这是一栋一百多平的房子,两室一厅,我们集体住在大厅里。林榕真并没因为他是头头,就和我们分住,似乎像我们这样离家在外的人特别需要人气儿。他有一个瓦斯罐,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一天三顿,他为我们开火做简单的饭菜。到了晚上,他,我,还有两个安徽民工小方和小刘,我们便在水泥地上依次排开。他们确实离家已经很久了,两个安徽民工从去年夏天出来就一直没回过家。林榕真父母五年前去世,一个妹妹也在槐城,他出来已经四年了,一连四年春节都在槐城过。他的老家在黑龙江大兴安岭的大山深处,他出来其实很偶然,他的父亲曾是县教委的一个官员,因为一直向往恬静的山林,八十年代自动提出去山区教学。可是想的是一回事,实际又是一回事,大兴安岭的山区太冷了,每年冬天劈柴,他把手冻成了烂梨一样的冻疮,这冻疮一年一年从冻到烂从烂到冻,从未好过。成天举着烂梨一样的手给学生上课,他的父亲痛不欲生。四年前,父亲临死时伸出他的手,跟他说:“儿子,爸爸心浪漫,身体不行,你还是走吧,为了保住你的手。”
  林榕真说,他之所以对手敏感,都因为父亲的缘故,从十几岁到乡下开始,他一直为父亲的手揪着心,心疼父亲的手,又不敢去看父亲的手,因为如果发现你在看,父亲会格外难过。父亲在县城长大,又做着跟教育有关的工作,他的手一直白净、光滑。林榕真说,选择搞
  装修,也同样是为了一双手,为了不把手冻坏。在进城之前,他研究了民工在城里的好多行当,觉得最好的行当就是室内装修。那时装修行业刚刚兴起,人们传讲最多的是广东白天鹅宾馆,他于是用父亲留给他的钱,一个人坐飞机到了广东白天鹅宾馆,在那里包一个房间,晚上趁人们睡着时,揭了宾馆墙上的
  壁纸,
  卫生间的地砖和墙砖,研究装修的工艺。
  那个晚上,讲着讲着,林榕真伸出他的手,把它擎在半空。这时,我才发现他的手确实好看,细长而白净,掌心里没磨出一点老茧,不管掌心还是手背,都有着厚厚的肌肉,一点没有劳动人民久经风雨的痕迹。他说,在山区期间,为了保护好他和妹妹的手,他父亲从没让他们干过一点活,他也因此变得懒散,被山区人说成头号懒汉。进城四年,在任何场合下都注意保护手,从来就不觉得是为自己,而是为了父亲,为了父亲的遗愿。
  那时,两个小安徽早就睡了,只有我和他。我看着他,也伸出了自己那天一早醒来就被识别出的没出过大力的手,没准,正是看出我长了这样一双手,他才动了保护我的念头。确实,每个人都有自己出来的原因,而我和他,从农村出来,都不是为了钱,他为了自己对父亲的孝敬,我为了对许妹娜的感情。不知道为什么,经林榕真的引导,我也大略讲了我出来的原因,我好像从没有过那么强烈要倾诉自己的愿望。一开始,我倾诉的,并不是对许妹娜的感情,而是我为什么多年来不愿出来,为什么都三十多岁了,还是个光棍。我告诉他,都是因为那首自编的歌曲,才把自己唱成光棍。于是他愣是逼我唱给他听,于是在空旷的屋子里,我就小声唱了起来:
  林里的鸟儿,
  叫在梦中;
  吉宽的马车,
  跑在云空;
  早起,在日头的光芒里呦,
  看浩荡河水;
  晚归,在月亮的影子里哟,
  听原野来风。
  我怎么也想不到,我的歌声会让林榕真感动,他把好看的手在怀里翻来覆去搓着,脸上溢出少见的温存,就像沐浴在母亲怀抱的孩子。他说:“这歌真好,有一种闲云野鹤的感觉,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于是他告诉我,他今生最大的梦想,是赚来钱,然后去过闲云野鹤的生活。
  我被他的感动感动,于是不等问就向他讲述了为什么再也当不了仙云野鹤,我讲了我的许妹娜,我与许妹娜共同度过的那个月夜,我如何为这个月夜杀出乡村……听说是为了女人,他可是大大惊讶了一番,说一点都看不出,看不出我这么一个大老粗的样子还有这么浪漫的感情。
三十五
  21
  我不知道,所谓铁哥们,三哥崇尚的那种铁哥们,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是不是就像我和林榕真,我只知道,有了那个晚上,我开始处处时时关心林榕真,关心不让他动手干活,好像他的手就是我的手,或者是我延伸出去的第三只手。为此,我比过去卖力多了,往五楼扛水泥,一口气就能扛两个来回,而在此之前,我几乎每上一层楼都要停下来歇息。要是到了没人看见的楼下,还要偷懒东张西望一番。
  就这样,我在槐城有了一份不错的心情,这也是我意想不到的心情,是那种看上去忙乱而内心十二分踏实的心情,是那种看上去楼上楼下、建材商店五金商场串动,而心只维系在一个地方的心情。比如后来,林榕真让我跟他跑材料,跟了几回熟悉了道路,他让我一个人跑时,无论走到哪,我都觉得身后有一根线,那根线有着来龙去脉,来龙,是林榕真,去脉还是林榕真。也就是说,林榕真是那个掌线人,你时时刻刻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你在他的掌握之中,不是被控制,而是被牵扯,而是相互的牵扯。这对我这个飘浮在城里没招没落的灵魂,是多么巨大的收获呵!
  世界在我这里渐渐扩大。不仅仅是汪角区的歇马山庄饭店,不仅仅是11路通着的中山区,不仅仅是另一个我还说不上在什么区的四哥的建筑工地,而是中山区的12、525路车,而是这两路车通着的建材商店五金商场。是这时我才知道,在哥哥们根本不知道的工地之外,有一个途径比工地更进一步的通着城市的血管,它不但和各种销售市场发生关系,还直接深入千家万户,深入各种各样的人群。我是说,当那些在大公司工作的人因为
  装修跟你称兄道弟,你会觉得你跟城市的血管在一点点打通。
  那是一个水暖工完工、木工进住的日子,所谓一个人的公司,即林榕真身边有一个散在的工程队,有砸墙工、泥瓦工、水暖工、贴
  壁纸工、木工、油漆工,这些分工明细的装修工给谁家干活,就是谁的工人,活一结束,他们就消失到城市的人山人海里。而我,因为有一双没出过大力的手,又有那个关于手的故事的夜晚,砸完墙之后,林榕真不但没有让我消失,且把我当成了他的第三只手。所以有一天,木工进住,房主要请林榕真和木工吃饭,我见识了真正的城市人。
  她是一个年轻的秘书,秘书是多大的官我不知道。反正她很有权,派了两辆轿车接我们去饭店。那是一家比歇马山庄饭店不知要好多少倍的饭店,人家不叫饭店而叫酒店,叫槐城酒店。可见到这里来的人不是吃饭而是喝酒。她确实为大家要了很多酒,啤酒一搬就是一箱。叫了一桌子菜,她一口不动,只间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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