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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一个个爬上岸,将李长望紧紧地围在中间。
李长望没有蹲下,甚至没有用手遮一遮羞处。他直直地站着,但两条用力过度的腿却在嘟嘟地颤抖。
无数支手电光照在了他身上。
闪电划过天空时,他看到了他的乡亲,他们像一地的高粱。
所有的人,头发都被雨水淋得紧贴在脑门上,所有的人也都双腿颤抖。
后来,无数支手电光都集中到了李长望的腹下。这些光束互相碰撞与交叉,仿佛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有个男人轻轻叹息了一声:“怪不得搭上手的女人丢不下呢!”
不知什么时候,人群退去———退去时,像一堵不住地剥落着而最终消失了的土墙。
第二部分鬼雨/梨花雨(12)
两天后,当公安局的小轮船还在开往油麻地的半路上时,人们发现李长望已将自己吊在了果园里一棵最大的梨树上。
那年的梨树白花盛开,在雨中越发的娇嫩与美丽。
这个果园是李长望率领全村人从荒地上开辟出来的,屈指一算,已有十几年了。
李长望的罪孽是深重的。即使抛开这一重大事件不论,杜元潮与邱子东手上的五十页材料也几乎能将他送进大牢。方方面面的事情,顺着时间的线索,一笔一笔地被记录在那五十页纸上,它们构成了他一部罪恶的历史。
结束了。
李长望死得非常体面。他理了发,刮了胡子,穿着一身新衣,风纪扣系得严严实实,鞋与袜子也都是新的,甚至连上吊用的麻绳都是新的———那绳子浸了雨水,散发着麻特有的苦涩香味。
一树一树的梨花簇拥着他。
油麻地的男女老少几乎都来到了果园,拥挤中,碰落的梨花在雨中纷纷坠落。
在离这棵梨树不远处的另一棵梨树下,蹲着李长望七岁的儿子李大国。他没有朝父亲看,而是用眼睛乜着闪在人群一旁的杜元潮与邱子东。
杜元潮与邱子东似乎感受到了这双目光,下意识地往人群里走去。
于是,这孩子的目光就像那天雨夜中追索他父亲赤裸之躯的手电光一般,追索着杜元潮与邱子东移动的身影。
雨下着,梨花盛开着,也飘荡着……
第三部分哑雨/雁雨/箭雨(1)
天翻地覆,人仰马翻。
然而杜元潮、邱子东并未如愿以偿地很快就调回油麻地。
李长望被埋葬在镇后荒寂的野地里之后,上面并没有立即再从油麻地人里头挑选出一个人来做镇长,而是派了一个外地人来做临时负责人。这位负责人知道李长望的结局究竟是由谁做成的,尽管对油麻地毫无兴趣,随时准备拔腿走人,但却还是希望在他掌管油麻地的这段日子里,油麻地能风平浪静。他一眼就看出杜元潮、邱子东———特别是看上去温文尔雅的杜元潮,绝非是凡人。“这个人,心路大得很。”这位久经人世沙场的临时负责人,在与杜元潮只打了一个照面之后,就在心中下了一个判断。于是,当杜元潮、邱子东向他提出要调回油麻地时,他搪塞说:“我只是一个临时负责人,说走就走,调动的事,也不算是小事,你们就等正式的负责人接替我之后再说吧。”
遥遥无期。他们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仍要呆在他们不愿呆的地方,像往常一样,在周末时走上十里二十里路,疲倦不堪地回到油麻地。在油麻地人眼中,他们也还是有点儿像客人。他们的归来,很像是远嫁的姑娘,或者是倒插门的女婿回父母家小住。
他们渴望着油麻地的那份亲切而实在的生活。
他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想回油麻地。
油麻地有程采芹。
邱子东感觉到采芹喜欢的是杜元潮。对此,他大惑不解。他很有几分妒意,但他没有采取少年时少爷式的霸道做法———小时候,每当他觉得杜元潮使他感到不痛快时,很简单,一脚将杜元潮踢开就是。现在的他已不是从前的他了,而杜元潮也不再是从前的杜元潮了,他们是同学,是同行,都是有知识的人。骨子里的那股傲慢,虽经风雨的洗刷,却丝毫无损,这也决定了他不能上场与杜元潮拼抢,他倒作出不屑一顾的样子。支持他摆出这样一番姿态的另一个理由是:采芹最终是不会选择杜元潮的,而杜元潮最终也一定会放弃采芹的。
杜元潮几乎想天天在油麻地呆着,可是当他一旦回到油麻地后,却又羞于直接找采芹,而是在镇上到处转悠,希望能够在路上遇见采芹。他就这样到处乱走,往往一天下来,连采芹的影子都未能见到,搞得自己精疲力竭。他无数次地对自己说:到她家找她!但最终也未能走进采芹的家门。偶尔遇到了,却因为有许多人在周围走动,也只好装着走路或是干一件其他什么事情的样子,白白地错过了说话的机会。他对自己很懊恼,但懊恼归懊恼,最终还是像一条瘪着肚皮的狗在镇上不停地转悠。常常,一个似乎盼了许久的星期天,就这样空空地过去了,留下的是十足的沮丧与更加焦渴的期盼。极度的疲惫中,他幻想着能够回到儿时无拘无束的时光。他总能看见他和采芹赤条条地奔跑在田野上、赤条条地躺在荷塘边柔软的草丛里。他的心思像一头贪恋青草的牛,任主人怎么牵着缰绳要它走路,它却用四蹄固执着抵着不肯前行,梗着脖子,望着在轻风中摇摆的青草。他一次一次地看到了那颗血珠一般鲜亮的红痣,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了壳儿张开、露出娇嫩的肉瓣儿的河蚌。他的意识死死咬住这些形象,并想像着它们现在的样子。越是在夜晚,越是在距油麻地二十里外的远村,就越是情不自禁地思念这些形象。想着想着,身体就变得发烫,吱吱呀呀的木床上,就有了一艘风帆饱满的夜行船。第二天,他总是面容憔悴地站在讲台上,一边神不守舍地向孩子们讲课,一边打着哈欠。
到了后来,就不仅仅是每个星期天才回油麻地了,而是随时不辞辛苦地赶回油麻地。
一段时间,他的脑子里长满了草,而只有采芹如一朵露珠欲滴的鲜花,秀气而亮丽地开放着。有些时候,他也会安静下来———静静地思念采芹。明明此时此刻采芹并不在他的眼前,但眼前却分明就是采芹: 采芹穿着紧身的蓝布褂儿,在田埂上走着。田埂在雪白的棉田中间,细细的一条。她走着,不紧不慢,她的不大不小的圆鼓鼓的臀部,随着柔韧的腰肢的扭动而让人心动地摇摆着。秋天的阳光照着棉田,纯洁的亮光反射到她的脸上,使她那张本来风吹不黑太阳也晒不黑的脸,就越发的白嫩。田埂上没有人———采芹喜欢一个人走在桥上、河边和田埂上。即使有人,她也会与人群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采芹永远是独自一个。
早晨的桑田里,又只有采芹一人。她挎着一只篮子,在摘桑叶。她将桑叶摘下时,全然不像油麻地的女人们———那些女人们一进桑田,不分叶老叶嫩,就像偷桑叶似的,抓住一根枝条,就将那桑叶往下捋,直捋得呼啦呼啦地响。那些叶子,不是破了,就是碎了。她们看也不看,就一把将它们扔进篮子里。采芹先用眼睛寻找那些在她看来蚕们喜欢吃的桑叶,有虫眼的不要,有黄边的不要,破了相的不要,样子不好看的不要。她不捋,而是一片一片地摘。摘时,用大拇指与食指、中指作成鸟喙状,然后咬住叶茎,轻轻一咬,便将桑叶摘下了。若是高枝上的一片叶子或几片叶子被她相中了,她就会站在树下仰脸去看,然后踮起双脚伸手去够,这时,衣袖就会滑落下来,露出她的胳膊,而举手一侧的衣服的下摆就会被牵向高处,露出她的身体。她似乎意识到了,一旦将那片叶子摘下来,就赶紧看看四周,并下意识地将衣服往下拉了拉。
采芹坐在船头上的样子,是动人的。一船刚刚收割下来的稻捆,码成高高的一堆,摇船的是个汉子,几个姑娘趴在高处说笑着,嬉闹着,而采芹一人坐在船头上。船泼刺泼刺地往前行,两岸的树木、芦苇、吃草的牛羊,就不住地往后闪去。风吹着她因劳动而弄乱的头发,一直将其中的几缕吹到她的脸上与嘴角。她似乎累了,由风吹去,懒得用手去整理它们。
倦怠的目光里,偶尔闪过一丝茫然,但很快又平静下来,就像这秋天高远的天空。
作为程瑶田的女儿,采芹已经在云起云落的跌宕中真正长大了。
这些形象,是杜元潮偶然间看到的,但却可能是他一生都会时常想起的。
杜元潮也在这不知不觉的岁月流淌中长成了一个男人。现在这个男人想女人了,而被想的只有一个:采芹。
采芹知道杜元潮在心中想她。她希望杜元潮对她说出心中所想。但她忘记了杜元潮的结巴,也忘记了杜元潮小时没有而现在却生长出来了让他大伤脑筋的羞涩。
采芹也一样的羞涩。
这样,他们就只能见了面,或各自脸红地走开,或气喘不匀地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这年春天,杜元潮终于找到了另一种可以表达心声的方式:书信。
这种方式很适合他,也很适合采芹。使双方感到奇怪的是,他们怎么拖到今天才找到这样一个数千年以来最常见最经典的一种传情方式。
事情在迅捷地变化着,第一次幽会就在村后的果园里开始了……
第三部分哑雨/雁雨/箭雨(2)
但夏季来临时,他们的幽会便终止了。不是那种戛然而止的终止,而是那种犹豫不决、充满困惑的终止。先是幽会之间的日子拉长,后是每次幽会时间的缩短。采芹不知道刚开始不久的事情为什么会在那样短暂的时间内就开始走向衰竭与枯萎。看到杜元潮吞吞吐吐、东张西望、踟蹰不前的样子,她心中不仅是疑惑,还有失望、哀伤,甚至还有一种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