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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家大院悄然无声。
天又在下雨。雨中有棵枫树,叶子变大变厚颜色变深,经雨水的清洗,闪着幽幽的光泽。也许是风吹的缘故,也许是雨打的结果,一树的叶子沙沙作响。
许多人仿佛不是冲着程家大院来的,而是摆出一副悠闲的样子来,抬起头去观望枫树———那一树的叶子,在风雨中轻轻摇摆,仿佛是一树的绿色的袖珍型扇子。
有几个人靠近了大门,在门口慢慢转悠起来。在他们后面,人群站成一堵厚实的墙。
几个孩子钻出人群,蹑手蹑脚地走到大门口,趴在门缝上往里瞅,不时地说一句:“院子里空空的。”“院子里,有只大公鸡正往一只母鸡身上爬呢。”“爬上去了,爬上去了……”
人群里有个大人问那孩子:“你老子往你娘身上爬吗?”
众人就笑。
“别笑了!你们他妈的都来干什么的?!”朱小楼吼叫着,“怕他个鸟呀,天下是老子们的了!”说罢,颤颤抖抖地走上前去,伸出又宽又厚的巴掌拍响了大门。
人们站在雨地里,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一个个都显得瘦骨伶仃的,但一个个眼睛贼亮,像用力打磨过的一般。
又是几个人上去拍击大门。咚咚声像战鼓一样鼓舞着面黄肌瘦、嘴唇发乌、扛肩缩腮的穷人们,他们吼叫着:“开门!开门!”
程瑶田坐在一张紫檀木卷书式搭脑扶手椅上,纹丝不动。他不能去开这个门,而家人又早已吓得缩成一团,没有一个敢去开门的。
咚咚的拍门声,最终变成了隆隆的撞门声了。
采芹紧缩着身体,钻在母亲的怀抱里哆嗦着,不敢向外张望。
人群后面有人发一声喊:“冲呀!———”群体响应,随即,人群排山倒海般地向大门冲来,大门哗地冲开了。
采芹一直钻在母亲的怀抱里哆嗦着。她听到了花瓶粉碎的声音、柜子翻倒在地的声音、布匹撕裂的声音、脚步跑动的声音、呼哧带喘的声音、因互相抢夺一件家什而争吵的声音……她觉得房子在被掏空,在摇晃。
母亲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紧紧地搂抱着她。
人们不加选择地“拿回”着,因为没有时间加以选择,稍一迟疑,眼前的一把椅子或是一条凳子就会被一个眼捷手快的人夺了去,只能见到什么就赶紧上去先占有它。人们抱着、扛着、搂着、抬着、拖着、推着,将长的、短的、大的、小的、硬的、软的、能吃的、不能吃的、能用的、不能用的,一股脑儿地向院门外搬动着。
程瑶田闭着眼睛坐在椅子上,面色苍白,形同死人。
小孩、老人也都一起参与了这场油麻地历史上很少见的洗劫。他们偶尔抬起头来见到程瑶田时,会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但随即低下头去,赶紧寻找还未被人拿走的东西。
碗,要;盘子,要;象牙筷子,要;锅,要;鞋,要;袜子,要;擀面杖,要;大烟枪,要;夜壶,要……手里拿着,怀里揣着,头上顶着,嘴里衔着……真他妈的痛快———痛快淋漓啊!
家中有身强力壮的儿女们的,当然会占更大的便宜。即使在一片混乱之中,他们都会迅速作出明确分工,谁搬东西,谁看东西,一会儿工夫就派定了。势单力薄的,一边嫉妒着,一边拼命搜罗着,竭尽全力地想找回一些平衡。也有将东西搬出了大院但一转眼的工夫又被别人弄走的,于是就去寻找,找到了就要抢回,抢不回就争执,就破口大骂,甚至大打出手。
第二部分枫雨(3)
一个老太太与另一个老太太为一只锅盖吵起来了: “是我拿到手后放在这儿的!”
“谁见着了?”
“人要讲理,不讲理还不如吃屎!”
“对了,不讲理的还不如去吃屎!”
大伙都很忙着,没有人理会她们的争吵。
镇西头柳篾匠家的二傻子在人群里跑来跑去,傻乎乎地笑着。他裤裆的那一截东西,似乎永远像一根胡萝卜般举着,顶起了他薄薄的肮脏的短裤。因短裤经了雨,使他那一截东西显得半明半暗。他摇晃着,蹦跳着,见哪儿姑娘多,就往哪儿蹭。姑娘们见了,骂着:“不要脸!”都躲着他。
二傻子不知从哪儿找到了一只带铜箍的小木盆,紧紧地搂在怀里。
正在将一只锅顶在头上往外跑的柳篾匠看到了,大声吼道:“放下!放下那玩艺儿!”
二傻子非但不肯放下,反而将那小木盆搂得更紧。
柳篾匠叫道:“那是程瑶田他老婆夜里撒尿用的!”
二傻子搂着小木盆,钻出人群,朝院门外跑去。
周铜匠对柳篾匠说:“你老婆这辈子能用到这么好一只上等的尿盆吗?”一笑,赶紧往屋里走去。
院子里,朱小楼与一个叫朱连城的汉子为争夺一条油光闪闪的长凳干上了。他们各抓住长凳的一头,死不撒手,在院子里谁也不让谁地对峙着。
“是我先抓到的!”朱小楼说。
“是我先抓到的!”朱连城说。
然后,两人就赖下屁股,往各自的方向拉那条长凳。两人力气差不多大小,长凳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来来往往的人就躲避着他们,怕耽误了自己“拿回”东西,谁也顾不上来加以调解或劝阻。
朱小楼毕竟是个屠夫,性子要野蛮一些。这时,他一眼看到一个人手中正抓了一把从程瑶田家的杂物房里“拿回”的锋利斧子,扔下长凳,一把从那人手中夺过斧子,朱连城有点儿害怕,他撒手放下了长凳:“你……你要干什么?”
朱小楼拿起斧子走向长凳,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手起斧落,拦腰砍在了那条硬木长凳上,立即溅起一片新鲜的木屑。将那些看的人,直心疼得要死。
屠夫朱小楼忽地变成了一个伐木工,一斧头一斧头地朝那张长凳砍去。
朱连城一旁站着:“砍吧,你有力气,你就砍吧。”
又是一斧头,好端端一条长凳断成了两半。
朱小楼扔下斧头,拍了拍手,朝朱连城说道:“逼上屙泡屎,谁也日不成!”
充实而富有的程家大院,转眼间,变得一派苍凉、虚空。
油麻地镇的男女老少都在兴冲冲地走动着,谁也不是空手。
整个油麻地,只有两户人家没有参加这场史无前例的、群情激荡的“拿回”,一是邱半村家,一是杜少岩、杜元潮父子。
邱半村早在两个月前就已倾家荡产,只剩下一幢空无一物的大屋。这些日子,他和家人很少在镇上露面,只是关紧了门,躲在门后,紧张不安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当邱子东挣扎着要往外面跑时,邱半村就用已经半身不遂的身体死死挡在门口,用含糊不清的言词喝令邱子东老老实实地在家呆着。
杜少岩与杜元潮在人们如狼似虎地出入程家大院时,父子俩一直手牵着手,在不远处的一棵枫树下无声地站着。
在他们父子面前经过的人,会有一两个人提醒道:“一根桩!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紧地去取一两件东西!”
杜少岩、杜元潮依然站着不动。
那张黄梨木六柱式架子床被人抬走了,那条红木夹头榫长案被人抬走了……
杜元潮几次要冲上去干什么,都被杜少岩用有力的大手死死抓住了。
杜元潮站在父亲身边,心里想着的是要进程家大院。自从他和父亲离开程家大院后,他就再也没有跨进过这座大院的大门。他不是想看院子,也不是想看那些人是怎样将程家大院的东西抓到自己手上的,他想知道此时此刻采芹在哪儿、采芹怎么样了。他似乎看到了她在恐惧中哆嗦,像一只从冰水中挣扎出来的鸽子。
杜少岩似乎看出了儿子的心思,拍拍他的脑袋安慰他:“没有人会欺侮一个孩子的。”
杜元潮的眼睛里便有了亮晶晶的泪水。
油麻地的男女老少还在走动,一个个喜气洋洋。
这是油麻地的节日———不是节日的节日,盛大的节日。
但,李长望发怒了,当他带着他的队伍与工作组成员从场院赶到程家大院时,程家大院已是空空荡荡。
“是分浮财,是他妈分,不是他妈抢!”他爬上镇上那座高塔,用一只铁皮喇叭向四周叫喊着:“将所有从程家大院取出的东西,给我统统送到场院里,然后统一分配,谁胆敢不服从老子的命令,谁胆敢私自窝藏,一旦发现,绝不轻饶!”说完,从腰间掏出手枪,往空中叭叭叭打出去一梭子子弹。在塔下站着的那几个兵,也端起枪,呼应着,朝空中射出震慑人心的子弹。
人们嘟囔着,但却乖乖地将那些东西又从家中搬到镇中心的大场院里。
这些大大小小的东西,在程家大院里,各自在各自应呆的地方呆着,倒也不显有多么的多,现在一旦散乱地平铺开,差不多摆满了一场院,看上去竟然有一望无际的感觉。
分配是公平合理的,有根据的,都可以得到令人信服的解释的。
轮到杜少岩、杜元潮了。工作组说:“你们可以先自选。”
杜元潮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张床。
杜少岩从儿子的目光里得知了他的心思:“那床不是我们这样的人睡的,还不如要一只盛水的桶,一张吃饭的小桌子。”
但杜元潮的眼睛里只有那张床。一个孩子竟然对那么多东西视而不见,视野里只有那张床,这未免有点儿可笑。但不知为什么,杜元潮就只想要那张床。
杜少岩叹息了一声,决定满足杜元潮的愿望,用手一指,向工作组说:“这孩子,想要那张床。”
工作组组长将杜少岩拉到了一边,与杜少岩嘀咕了一阵,杜少岩连连点头,转身走向杜元潮,说:“那床别人要下了,你另选一件吧。”
“谁……谁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