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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晓日到钟先生家里探望。先生已经基本康复,除了面庞稍显清瘦外,目光依旧咄咄逼人。
一般的问候后,钟先生进入正题:〃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魏晓日略微愣征了一下、他在判断先生说的是哪一个孩子。他飞快地所定先生指的是夏晚晚。
〃发育良好,现在已经过出暖箱,像正常足月婴儿一样哭声响亮、手脚活动自如,体温也没有波动……〃魏晓日简要报告。
〃喔。〃先生若有所思的样子。〃那个孩子怎么样了?〃他又问。
这一回指的谁,魏晓日就很明白了。
〃情况也还稳定,没有大的恶性损害和出血感染等等……〃魏晓日又报告了夏早早的近况。
〃哦……这么说,现在的时机很适宜……〃钟先生沉吟着说。
要是旁人,一定不知道钟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是魏晓日明白,先生指的是现在是进行骨髓移植的大好时机。
他嗫嚅着说:〃夏晚晚是不是太小了一点?再等一等吧,等她长得更大一些,成功的把握也许更大。〃
钟先生冷冷道:〃晓日,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下不了手。
你刚开始,怜惜那个夏早早。求我想办法。我想出了血玲珑,你又怜惜那个卜姓女人。为了试验的成功,我要你丢卒保车,你阳奉阴违。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到了后来,我要你在临产前用药,你又不肯……晓日,我很失望。科学发现不容等待。落在了一个人的后面,就是落在了全世界的后面!我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想在我的生前,观察到血玲珑的近期和远期疗效,你却这样延宕!〃
师母听到先生慷慨激昂在述说,赶紧出来说:〃晓日,不是我说你,还是顺着先生吧。他自打这次生病以后,身子骨弱得多了。你可千万不要惹先生生气!〃
钟先生并不领情,打断老伴的话说:〃老太婆,你别掺和!这和我的身体无关,这和晓日以后的发展有关。晓门,在医术上,你日渐精进,很快,我就没有多少可以教给你的了。
但是,你距一个真正的权威还有时日。你把某个病人的生命看得太重,而把整个医学的进展看得太轻!〃
魏晓日从来没有正面地顶撞过先生,但这一次,他忍不住了,站起来说:〃先生!难道整个医学的进程,不是由一个个具体的生命组成的吗?如果我们漠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我们又如何能取得真正的进展!〃
先生气得嘘嘘吐气,说:〃晓日,我算白疼你了!终其一生,你只能是一个治点小病的江湖郎中,成不了大气!事不宜迟,这两天正好我的精神比较好,你通知玲珑居,备好最小号的骨髓穿刺针,明天我亲自抽取夏晚晚的骨髓。〃
玲珑居里笼罩着一种凝重压抑的气氛。所有的工作人员都知道明天就要开始血玲珑的关键步骤了。
大家辛苦了这么长时间,不就是为了这个方案的实行吗?当它一旦驾临,反倒令人惶恐不安。大家都去看婴儿室里的夏晚晚,好像从明天以后,再也看不到这个无辜的孩子了。
夏晚晚在人们的精心喂养下,长得白白胖胖。脸颊上一个大大的酒涡,人一逗她,就旋了出来,显出极纯真的笑容。
因为是众人轮流喂养,这个孩子不怕生,谁走近她,她就瞪着乌溜溜的眼珠跟看谁转,叫你的心也纯净起来。
〃这孩子脸上只有一个酒涡,长大了再到美容院里做一个酒涡,对称为美啊。〃有人说。
〃别呀。一个酒涡才显得俏皮天然。等她长大了,让她自己定,得尊重她自己的意见。〃有人说。
大家都在说等她长大以后如何如何。其实大家都知道她是很可能长不大的。
人们纷乱的气氛感染了卜绣文。虽然没有人同她说什么,但她知道那件事来了。
她的心抽得紧紧的,手足冰凉。这不是她一直向往的事吗?她不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吗?当这一天真的降临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还远远没有做好意志上的准备,她才感到它的狰狞与可怖。
人们都回避着她,好像她是这一切的主宰。其实,她已经被解除了参与的权利,这是她所要求的,但真到了没有人顾忌她的想法的时候,她的心里悲苦无助。
夜深了。卜绣文在黑暗中摸索着出了房间。她看到婴儿室里有迷蒙的灯光。薄护士说过,突然开灯会刺了孩子的眼睛,因此屋里总是有一盏暗灯。
卜绣文很想走进去看一看,看看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
明天以后,她很可能就看不到她了。无论从遵义从感情,她都应该去看看她啊。
卜绣文这样想着,走到了婴儿室的门前。
不!不可!她凛然立住了。
看了又能怎样?徒增苦痛,于事实丝毫无补。事情已到了这一步,你是连后悔的余地都没有了。
〃卜绣文啊卜绣文,〃她叫着自己的名字,仰望着天空说:〃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一定要咬牙挺住!〃
第二十六章
天湛蓝,太阳很亮,但并不暖和。蕴涵在光线里的热能,被呼啸的风掠夺了去,遗下干燥的冰冷,洁净的苍天更使寒意无遮无拦。
钟百行先生早早地到了玲珑居。他刮了脸,一套笔挺的深色西装,鲜艳的金色条纹领带,仿佛是要出席盛大的颁奖仪式。他病后越显清癯的面庞,坚毅漠然,透出一丝丝冷酷。
〃您好,夫人。〃他与卜绣文打招呼。
卜绣文的脸色十分憔悴,整整一夜她都没合眼睛。〃您好,钟先生。我还想问您一下……
请您不要嫌弃我啰嗦……〃卜绣文鼓着勇气说。在钟先生面前,任何人都有一种无法顺畅呼吸的压抑感。
〃说吧。〃钟先生今天说不上和蔼可亲,但心情不错,几乎可称得平易近人。
〃我只是想问……夏晚晚……她不会死吧?〃卜绣文的上下牙齿轻轻叩击着。
〃夏晚晚……喏,是谁?〃钟先生不明白。
〃就是……我的这一个孩子……〃
钟先生旋即明白了。〃不。它不是一个孩子。你不能这么说。把它认为是一个独立的生命。这样会给你自身,给我们的工作都带来莫大的危害。夫人、请牢牢记住我的话,它不是人。这对我们大家都是一种解脱。〃先生眼望着窗外干冷的景色,语气里也同样没有一丝水分。
卜绣文紧紧地咬着嘴唇。她的嘴唇原本因为缺血显出淡粉色,因了牙齿的压迫,出现了灰白的斑块,而未被牙齿挤压的粘膜,因充血变成紫色,这使她的整个面容显出恐怖。〃先生,原谅我。
我都想要。〃
钟先生说:〃我很想答应您,夫人。可是,我不能。我不想骗您。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早早和晚晚,就是小鱼和小熊掌,你不可兼得。夫人,您还可以最后选择一次,是要这个健康活泼的夏晚晚呢?还是要那个病入膏肓的夏早早?我一点也不想强迫您,您完全可以做出自己的决定,然后通知我,我和我的助手,全无条件地按着您的意思操作。我是很好商量的,我还可以给您一次机会。您不必介意我和我的助手,在此之前作出的一切准备工作,我们就是干这个活儿的。您,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见决定。但是,我提醒您,一旦做出了决定,您就再也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我再也不会征求您的看法,您说什么也不管用了。时间有限.抽取骨髓的手术就要开始,我希望您尽快地答复我。〃
钟百行说完,平和地注视着卜绣文,然后,他把目光淡漠地撒向窗外。
卜绣文眼一闭。说:〃钟先生,我不认识什么夏晚晚。一切都按我们以前商量的办。纵使有一天到了法庭上,我也会说,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一滴眼泪从她的睫毛缝中渗出。
钟百行说:〃手术马上开始,请您回避。〃
卜绣文拭着泪说:〃谢谢您的好意。谢谢您曾经为我做过的一切。但是,我不回避。这是我应该看见的东西,我要在场。它毕竟是我的孩子,我既不能看着它长大成人,总要看着它怎样离开我,也算我们相处了一场……〃
魏晓日走了进来,放下一个箱子说:〃钟先生,所有的手术器械都准备好了。〃
钟先生说:〃请把孩子抱过来,我们正式实行血玲珑方案。〃
薄香萍走进婴儿室,抱起夏晚晚。粉红色婴儿毯里的女孩,见有人来了,咧开没牙的小嘴,露出一个含意莫测的笑靥。很单纯?很复杂?她已预知了自己的命运,视死如归?她什么都不知道,就要微笑着走向死亡的陷阱……薄香萍不敢想,只是紧紧地抱着她,感觉到那温热的小躯体,如弹簧般柔软。
若是在正规医院里,各科室之间都有长长的回廊相连,病人是不会暴露在室外的。但玲珑居毕竟是由民房改建的,从婴儿室到治疗间要经过空旷的院落。薄香萍把孩子包裹得严严实实,只留出一双大大的眼睛。
薄香萍上护校时听老师说过,人身上惟一没有冷热觉神经的地方是眼睛。这个孩子也许永远不会看到太阳了,就让她最后一次见见天地吧。
夏晚晚是第一次到院子里来,看到明亮的阳光,她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她看到高远蔚蓝的天空,无数光芒四射的金线,闻到新鲜空气的味道,她吃惊极了……谁说婴儿没有意识呢?她记住了如此美丽光明的太阳,她看到空气中浮游着的弯曲的光线和微细的灰尘,她感到一滴巨大的水珠,从头顶上的那个女人的眼珠里,落到自己的鼻子上,她很想用小手的第二个手指把它擦干,但是她的手被捆在襁褓中了……
薄香萍把孩子抱过屋,彩色而鲜艳的景色突然从夏晚晚头顶消失了。这个生命力旺盛的女婴气愤地踢动胳膊腿,紧裹着的毯子限制了她的活动范围,她像个要挣脱绳索的小奴隶,奋力地挣扎着,躁动不安。
屋里的人们都避开眼神,不看这个包裹中的婴儿。只有卜绣文瞪大眼睛,要把这孩子的影像刻在脑海里。
魏晓日打开手术器械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