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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纸元宝点起来了。门外放在地上做火盆的铁锅里燃上了劈柴。
劈柴是用的进仁那张剃头椅子。这张椅子进仁用了几十年了。奇怪的是两年小伙子把它抬到院里时竟自动地散了架。它也老了,要陪主人一起去了。
室内室外忙开了。哭声没了,人们只是善后。人人汗流浃背。纸烟飞扬,被热气烘托起来的烧透的冥纸像翩跹起舞的黑蝴蝶。劈柴哔剥作响。死人安静了,而活人必须忙碌。
136、阿香结婚了
丙寅年甲午月丙午日。农历五月廿五。公历1986年7月1日。
焦家庄的老阴阳先生云:“此黄道吉日也。宜出嫁会栽,行娶友种。”这句话值钱哩,上门讨问的张喜海包了三十块钱的红封子给他。划两块钱一个字。
而张银富也同意这天举行结婚典礼。他的说法则很现代、很政治:“好哇,在党的生日结婚,对于我这样的老党员来说是具有特别的意义的。”
翁婿俩以不同的理由达成了高度的一致。
张银富邀请了他那行当里最优秀的人才来做吹打,渲染婚礼。
本来阿香是不同意婚礼大操大办的。她腆着微微出怀的肚子对妈妈说:“这婚结得漂亮啊?——悄悄地过去算了。”
巧凤却不满女儿的说法:“啥?他张银富是明媒正娶的!没必要偷偷摸摸的!我好不容易把花朵朵姑娘养这么大,把人家了,不弄得热热吵吵的咋行?”
娶亲这天动用了三艘小轮船。吴窑镇委最豪华的玻璃钢小轮船首当其冲,后面跟着药厂和棉加厂的。小轮船在乡间清澈的河流上犁出雪白的辙道,惊涛滚滚,扑向两岸猎猎的芦丛。彩旗翻飞,汽笛齐鸣,宛如出航归来的小型战舰编队。——而年纪大的老人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一九四二年夏季新四军在同样的这条河里伏击日本鬼子的三艘军火船的情景。只是岸上炒豆似的噼啪声和惊天的轰隆声只是雇人放的成竹匾的杂色电光小鞭炮和成笆斗的“二踢脚”、“穿天炮”、“满天红”,而不是从两岸打来的机关枪和手榴弹。
喜宴摆在吴窑老街“幸福饭店”,包厢和大厅摆满二十桌,分上下席。宾客如云,各式人等。棉加厂后身的河湾里带满了小轮船和挂桨船。
……
阿香做着新娘子的第十天——七月十号——存扣打兴化回到了顾庄。意外的是妈妈桂香已经回家好几天了,等着存扣归来。
自然大家要问考得怎样,好不好。
“你们为我准备上学的行李吧!” 存扣淡然一笑。
全家顿时欢天喜地起来。
而存扣却没显得特别的轻松愉快。相反有些心神不宁。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接二连三地做些稀奇古怪的梦。
他梦见他家院子里养着一条半大的绵羊。他回来时一眼看见面它站在墙根下的暗影里,定定地看着他。从尾巴下面看得出是只母羊。眼神卑怯而清澈,水汪汪的。望着他。它身上弄得真脏,羊毛纠结着,毛色晦暗,甚至还粘着黑豆似的羊屎。像个在外淘过气把身子弄得泥猴似的小孩,乖乖地站在那,听候着家人的发落。真是个可怜的小东西!存扣想上去摸摸它那个小圆角,想不到它却一扭头跑出了门向东跑了。存扣在后面紧追不舍。前面的地层蓦地陷落下来,出现一个清滴滴的汪塘。那羊收不住蹄跌了进去。存扣欢快地跳进去。羊乖乖地听凭他在身上搓呀洗呀。用粉红的尖舌头舔他的脸颊。他把它拎出水。它在阳光下狗一下抖开毛。水雾腾起来氤氲成七彩的霭云,当中的小绵羊纯白无暇,冰清玉洁,回望着他。突然举头“咩——”了一声,向东面跑去。迎着太阳跑。明晃晃的光芒刺得存扣眼花缭乱。他撵着它,跑过东桥,跑过顾庄中学,跑过老八队,跑向……存扣眼睁睁就撵不上了……
第二天早上他一起床就懵懵懂懂地出门往东跑。脸也没洗牙也没刷。跑到东桥下时有人问他,“存扣,一大早上哪儿呀”,他才怔怔地站住了。怔怔地站了一会,才折身回家。有些怏怏地。有一个蝇虫在他眼前闪呀闪地,他懊恼地一抓。松开手掌,却是虚空。那蝇子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第三天黄昏,存扣正在院子里享用着妈妈为他泡的一碗焦屑,巷子斜对过宝旺的老婆红芳捧了个饭碗来串门了。焦屑是用小麦和糯米磨的,挑了猪油,加了红糖,入口绵软细腻,又甜又香。这天是农历六月初六,“六月六,一块焦屑一块肉”,乡俗如此,大人小孩必须吃焦屑,以期长得一身精精壮壮粉白娇嫩的好肉,去应付生活,去享受人生。
红芳坐在小爬爬凳上边挖着焦屑吃边拉呱。
“我家宝旺说的”,她说——宝旺说他们棉加厂财务科长沈祝寿的侄女儿结婚,那个排场吴窑镇上不曾有过,棉加厂后面码头上来的轮船挂浆一条靠一条,挤得合不插缝,比收棉花时船都多,都热闹。很多乡镇的头头脑脑都来了;听说县里也来了不少人物。在“幸福饭店”摆了几十桌酒,都是上百块钱一桌的席啊。用掉的酒瓶儿、水果罐头瓶儿堆成了山。新郎倌是制药厂的厂长,是个二婚,三十八了,新娘子才二十。新郎倌胖得像个肉菩萨,新娘子可小巧漂亮,两人站在一起就像老子和姑娘似的。新郎倌穿西装系领带,一脸的呆肉笑得晃晃的,嘴巴咧得簸箕大,拳头都能放得进去;新娘子穿的专门从上海订的白婚纱,出来时就像从画上走下来的七仙女,一朵出水莲花似的,可怪的是她不笑,一点也不笑……那新郎倌连敬几十盅酒眉头都没皱一下……
存扣被一口焦屑噎住了,脸挣得通红,弯下腰猛咳,咳得眼泪咕咕的,咳得清水鼻涕都流下来了。
小胖子俊杰笑叔叔:“又没得人跟你抢焦屑吃,吃这么快干啥?”
月红忙拿来手巾给他揩,一面对存根说:“看这伢子慌的,哪像要上大学的人!”
桂香替儿子噗噗拍着后背:“祖宗,你慢的儿吃唦!”
存扣推开饭碗,躺到床上去了。
137、离乡求学
9月14日存扣要去扬州报到了。存根送他去。一根竹木扁担,前头是只大号旅行包,后头是只新皮箱,存根挑的。走在通往轮船码头“幸福河”的河堤上,来往的人都向两兄弟打招呼,投以羡慕的眼光,说些恭维的好话。存扣就不好意思,要换存根挑。存根不肯:“这算什么担子?轻屁似的!——你就做你的甩手掌柜吧。”意气风发地走在前面。
轮船码头在徐家舍的后身,打顾庄西面的“幸福河”西面河堤向北走三里地到头,再折向西一百米的样子就到。顾庄到“幸福河”西河堤有两座桥可过:“幸福七桥”,“幸福八桥”;南北相距一里路。存扣家在庄北,去轮船码头一向是走庄后的小路过“八桥”,近。而存根挑着担子走到东连家叉路口突然向了南。“打街上走!”,他唤着兄弟。打街上走就是要过南面的“七桥”了,多兜路呀。存扣看哥哥担子挑得雄纠纠气昂昂地,马上就释然了。忍不住笑了笑。
走到保连家时看到理发店和院门都上了锁。存扣晓得保连被草潭的舅舅带去过了。保连临走时专门来告诉存扣的,说舅舅不准他一个人在家,没人照顾,栖惶。他要比存扣晚些日子才报到,抱歉地说“你上扬州我不能去送你了”。
存扣走在河堤上,东张西望。——看左面的幸福河水,水上漂浮的水浮莲和水花生,和间歇来往的船只。私人运输船大都是二十五吨的,也有四十吨的。大船后面往往装着两台“东风…12”型柴油机,老远就听见“橐橐橐”的马达声。存扣饶有兴趣地观察着那些船。叼着香烟面孔镇定把着舵的汉子。船上的女人:熟练地用吊桶打水;洗菜;洗衣服;敞着怀奶孩子。船房顶上:有养“月月红”(月季)的,有养仙人掌仙人球的,还有养老葱、大蒜的。黑猫蜷曲在船头打嗑睡。黄狗在船帮上闲庭信步。存扣看见一条驶来的船头上当风站立着个十四五岁的女伢子,红衣绿裤,赤着巴脚,脚踝雪白,乌黑的独辫子有一米长,从左肩搭到前面,双手捻着,她好像察觉有人在岸上看她,朝堤上粲然一笑,真是明眸皓齿,人面桃花,可爱至极。存扣心里一动,想:她是哪儿的人呢,上船几年了,为什么不上学呢,在水上漂孤独不孤独……边走边回头,看那船慢慢变小。——右面皆是黄绿的晚稻田,稻田如海,微风簇浪,已闻得到暖烘烘的丰收气息。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村落散落在广阔的稻田中间,倒如同一个个岛屿。还有无人的村庄,那是祖辈的墓田,同样小河环绕,绿树掩映;有牛羊在青冢间吃草,有鸟雀聒噪于林间,野兔穿梭,獾蚰出没,猫头鹰闭目于树丫之间,养精蓄锐……在雨水丰沛阳光充足的季节这儿同样也是无限生机哟。墓碑上的名字还时常被人们提起,津津乐道,充满亲切,但总有那么一天,他们也会合上眼睛,躺平身体,被一群人吹吹打打抬到这个安宁的村落的……
存扣不知多少次离开村庄出门上学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有着缠绵的不舍和依恋。他总感觉家乡的一切都在挽留着他;送着他。看得到的和看不到的都像伸过来的一只只手。他已经是城市户口了,吃商品粮了,但他是这块水土濡养大的,无论他以后能走多远,他想他总是农民的儿子,水乡的儿子,将来都要叶落归根,也睡到那些安宁的村庄中去。他感到眼眶有些湿润。
车路河畔的二级公路已经修得差不多了,无数的压路机在上面来来回回的碾压。“等你放寒假,就可以一脚乘汽车回来了!”存根兴奋地扭头对存扣说。存扣“嗯啦”应了一声,望着公路下面那间像厨房大的破落的候船室,心里想,这世界变化真快,时代的车轮在滚滚向前,日夜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