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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镇-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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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怪他心情复杂,其人其事也确是不一般。 

  那一次他服务的对象,是中国数一数二的大人物。 

  那个大人物饮食上有三不吃:见青不吃,见下水不吃,见调料不吃。不吃的归不吃的,并不等于吃的可以将就,反而是要求更高。这样的重任,在当时的庐山,除了余自悦,没有哪个担得起。 

  余自悦很勇敢地接受了任务。他那副打瞌睡的样子为之一扫,一张脸像张桌子一样抹得锃光,两只眼睛炯炯的,像刚出洞的老鼠,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他说他日后的偏头痛就是那时候开始的。每次说到这里,他都要举起手,拍拍脑门:真难,那时做一顿饭,要比先前多用一百倍的脑筋。换了别个,不熬得吐血才有鬼。 

  真亏了他用心:饺子包得跟眉毛一般大(甚至还不如那大人物的眉毛大)。馅子肉都是肋骨夹缝里一点一点剔出的。做豆沙包子,为了细腻和不见青,绿豆都要去皮。 

  假也好真也好,余卧说回忆说,那大人物的夫人看起来倒随和,有事没事总是弯到厨房里说笑。穿一身半新旧的灰干部装,布鞋子,蛮朴素。她对余自悦很看得起,高兴了,总是说,要陪首长来看看。说过几回,有一天还真的陪来了。那一刻余自悦现在还觉得就是昨天的事。他手上好像还感觉得到大人物那只手的冰凉。 

  大人物不说话,看看夫人,看看余自悦,看看周围的人和墙壁。看着,又像什么也没有看见,却忽然点了点头。他走路缓缓的,眼睛转得也缓缓的,头点得也缓缓的。 

  余自悦想笑,又不晓得该不该笑,怎样笑。他身上发木,只有一颗心在肚子里“别别”跳。他见过的大人物,还没有一个让他这样紧张过。这个大人物不太出屋。偶尔出来散步,也总是一个人走在前面,低着头,一言不发。让夫人同警卫长在远远的后面跟着。余自悦还更深入地窥探过,他见大人物的一个年轻秘书成天在抄一本线装的古书,就有意无意地去看。小秘书并不保密:那本古书是《三国志》。他抄的是首长划出的段落。 

  怪不得,把一部文韬武略的《三国志》读透的人,哪个能摸他的深浅。 

  跟大人物握手之后的那个晚上,余自悦好久没有睡着,那兴奋并不全因为荣幸,更多的倒是因为心里感到一点轻快。他终于摸到那个大人物的皮肉了。那手到底还是一双人手,跟别的人没有什么两样。由此,他竟有了一点松懈。 



十四


  第二天快做晚饭前,有通知说那大人物因为会议要延长时间,让他们几个留在家里的工作人员先吃晚饭。也是因为太高兴,余自悦说,改善改善,今天我来给各位好生炒两个菜吧。既要“好生”,就必须讲究。余自悦动用了给大人物做菜的那口锅。用过之后,他自然没有忘记反复刷洗,又用滚烫的开水反复烫过。然而,到大人物吃晚饭的时候,他刚把第一日送到嘴里,随即放落了筷子。剩下的菜,他再也不动。吃了两块点心,就早早离席。 

  过后,夫人到厨房里来,问:“余师傅,那口锅做过别的菜了?”她指的自然是大人物专用的那口锅。余自悦直觉得脚骨子发软:他今天得意忘形地用那口锅给工作人员炒的最后一道菜里有青豆,青豆是青的。 

  余自悦至今还仅仅为那大人物味觉的灵敏对他抱着某种深刻的敬畏:奇人究竟是奇人。 

  不过,这件事并没有深究下去。夫人的口气很委婉:下次注意就是。 

  按照这次任务的日程,没有几个“下次”了。但是夫人说的“下次”,另有意义。余自悦的失误不但没有受到追究,临到任务快完成的时候,夫人还专门跟余自悦长长地谈了一次话。余自悦做梦也没有想到,夫人请他随大人物和她一起去北京,给他们掌厨。 

  “我行么?”余自悦受宠若惊。 

  “行。首长和我都觉得你合适。你要是同意的话,你的家属组织上会专门派人照顾。你在这里的工资仍保留,到北京后再另外给你开工资。我们会把你看作家里人一样。你看呢?” 

  余自悦仰起脸,细细的眼睛里满是泪光。 

  专列从九江开往省城,只要一个多小时。就在这一个多小时里,余自悦失了第二次手。 

  车到中途,几个玩牌的人忽然想起吃点心。点心是为大人物准备的(他是少吃多餐),有两样:豆沙包子和蛋糕,每一样都有足够的分量。看看离此行目的地已不远,也到了大人物该进食的时候,余自悦答应让警卫长到前面一节车箱去请示。警卫长很快带回大人物的指示,说是等一会吃点蛋糕就行了。于是余自悦擅自做主,让大家兴高采烈地把豆沙包子分吃了个精光。稍后,警卫长给大人物把蛋糕送去,却立即就转回来了:蛋糕没有动,大人物现在要豆沙包子。 

  余自悦立时呆成了一尊泥菩萨。他真是恨自己,活了几十岁,办事还这么不牢靠。记住了“我们会把你看作家里人一样”,就不记得了“下次注意就是”。才做了几日“家里人”呢,就做起“家里人”的主来了——警卫长只传了大人物关于吃蛋糕的话,并没有说可以把豆沙包子分光。 

  好久,余自悦才缓过神来。把一颗头夹在两肩头中间,跟在警卫长后面去认错。 

  怎样说,说了些什么,余自悦后来是一团模糊,只记得是说得颠三倒四,重重复复,只记得一把一把汗水流到下巴上抹也抹不完。咕嗜了半日,对面毫无动静。好像根本没有人。但余自悦虽然看着自己的脚,眼睛的一点余光却又分明碰到一个尖削的下巴。余自悦这才充分领略到一个弄百万军马于股掌之中的将帅的威严: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大人物身上拥着毛毯,在看一本线装书。他好像突然意识到面前站着人: 

  “什么事?” 

  “……我错了……我错不该……豆沙包子……蛋糕……我……”余自悦又说起来。 

  “你是说我该吃东西了吗?”大人物把书搁下,脸上浮起很亲切的微笑,“我现在不饿,你休息去吧,有事我会喊你。” 

  余自悦转脸看着警卫长。警卫长满脸困惑。 

  “虚惊一场。”走出大人物的车厢,警卫长一边掏出帕子擦额头,一边跟余自悦寻开心:“老余哟,我看你的面子够大的了。” 

  “君子不跟牛斗力么。”余自悦想起一句俗话。 

  车到省城,地方党政军的负责同志能来的都来了,早已在停车地点恭候多时。晚上地方设宴。余自悦的地位发生了根本变化,以大人物随行人员的身份坐了主席,在他们这一桌陪同的是省委办公厅主任。席间,夫人端着一杯葡萄酒到他们桌来,说:“首长让我代表他给各位敬酒。”轮到要跟余师傅碰杯的时候,夫人把杯子往起抬了抬,笑着说:“自家人就免了吧。” 

  众人一齐欢笑,笑完了,陪同来的一个省里的负责同志语重心长地说: 

  “老余,这酒你一定得喝,你的责任很重大很光荣啊!”余自悦立即失去了笑意,一仰脸,严肃认真地把一杯酒喝得一滴不剩。 

  一天的云都散了。豆沙包子事件只剩下了考古学的意义了。 



十五


  晚饭之后,余自悦离开人群,独自走到后院。 

  花木扶疏,芬芳袭人。夜色迷离中,一座玲珑凉亭悄然兀立。余自悦沿着弯弯曲曲的草径走进去,背靠着亭柱抱膝坐下。亭子下面,江水无声无息。垦光、灯光在江上摇摇曳曳,才使人晓得它在流,流往很远的地方去。背后的小楼里,所有的窗子都明亮着。时有喧声笑语,隐隐传出,听来十分缥渺。 

  也不知静坐了几个时辰,余自悦站起来,循原路回去。走到楼前,他略停了停,终于没有踏上台阶,转身向大门走去。 

  哪个也不晓得余自悦当时怎么想的:是早有预谋还是心血来潮,反正他是莫名其妙地走了。 

  小镇人所以有缘得识烹饪大师余自悦,都因了余自悦的那次贸然出走。 

  那次,余自悦出了大门,看看身后没有什么人注意,便一脚快似一脚出了街口,顿时疾行如飞,赶到最近的一个公共汽车站,刚好来得及赶上最后一班夜车。他在终点下车。半夜以前,终于给他在市郊的一大片工厂区里摸到一个本家亲戚住的宿舍楼。 

  “这么晚?”亲戚吃了一惊。 

  “莫谈。下午就要来的,宾馆里几个老哥儿死活不让走,恨不得灌死我。” 

  余自悦说着,打了个酒呃,那酒气是不容置疑的。他每次来都住省城最高级的宾馆。做他这种事,酒是有得醉的。只是,他似乎没什么理由必须在这么晚赶来拜访亲戚。先前,他们之间走得并不密。 

  “我想哑巴。”余自悦马上补充说,“今晚不走,明天又会叫他们缠得脱不得身的。”不久前,余自悦把自己的哑巴儿子送到省城新开办的聋哑学校寄宿上学。聋哑学校就在这一带。那回余自悦送儿子入学校时,在这家亲戚屋里打过尖。儿子起小没有离过屋,做老子想残疾儿子心切也是自然的事。亲戚于是将信将疑。 

  第二天一早,余自悦就出了门,说是去看儿子,至夜方归。 

  第三天,他说是陪儿子逛街,买东西。 

  第四天,他说儿子舍不得他走,哭,他只好又陪一天。 

  其实,整整三天,他跟儿子连照面也没有打一个。不是不想,是不敢。他只是在郊外的乡路乱走一气,或是蜷在哪个草堆里睡半日,把大半辈子的瞌睡都睡过了。他这样优哉游哉地大享其福,只是害苦了省城的公安机关。一个党和国家领导人的随员突然失踪。得了么!凡是能想到的地方(包括聋哑学校)都找过了,自然是找不到。他那个很疏的亲戚,公安机关在两三天之内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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