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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银谷-第1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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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膺一路已有彻悟之想,陈老帮的安排自然很对他的心思。

  陈亦卿吩咐了副帮,仔细招待跟随戴掌柜来的伙友及武师。之后,即雇了两乘小轿,与戴膺一道往饭庄去了。

  这处临江的饭庄,外面倒很平常,里面却格外雅致讲究。原来这里是陈老帮时常拉拢官吏的地方,外拙里秀,正可避人耳目。今日引戴膺到此,不作什么拉拢勾当,才真应了“清雅”二字。在此与陈亦卿聚谈,戴膺很满意了。

  陈亦卿问他:“想吃什么鱼?你在京城,哪能吃到地道的河鲜!”

  戴膺说:“年过半百,嘴也不馋了,随便吧。”

  陈亦卿说:“你是在京城把嘴吃秃了。那你就看我的安排。”

  陈亦卿叫来饭庄掌柜,只低声吩咐了一句,掌柜就应承而去。

  戴膺接了刚才的话,问:“你说把嘴吃秃了,什么意思?”

  陈亦卿笑了,说:“人之嘴,一司吃,一司说。我看京人的嘴,只精于说了,却疏于吃!不拘什么货色,都先要谋一个有说头的唬人名堂,至于品色到底如何,倒不太讲究了。”跟着,放低声音说:“什么满汉全席,铺陈了多少菜?可有一样好吃的没有?”

  戴膺也笑了,说:“我也不是京人,你笑话谁呢?”

  陈亦卿说:“我也不是笑话你。”

  戴膺说:“我看你倒变成一个南蛮子了。养得细皮嫩肉的,原来是精通了吃嘴!”

  陈亦卿说:“哈哈,我还细皮嫩肉?趁酒席未摆上,我给你叫个细皮嫩肉的上来,听几曲丝竹南音?”戴膺忙说:“老兄色食都精,我可是早无此雅兴了!”陈亦卿笑了说:“你是自束太严吧?在京师拉拢官场,你能少了这道菜?”

  戴膺说:“我实在是老迈了,于食色真寡淡得很。”

  陈亦卿说:“我看你还未丢开世事,心里装满北边祸事,对吧?我只是想为你解忧,你倒想不开。你我时常拿花酒招待官场,今日我们意外重逢,叫来给自家助一点兴,你却不领情!”

  戴膺说:“北边那是塌天之祸,也由不得我,老装着它做甚!只是,忽然来到江汉,倒真像遁入世外桃源。”

  陈亦卿忙说:“看看,看看,又扯到时局上了。既不想听音律弹唱,那就开席吧。”

  酒席摆上来,也只十来样菜肴,但都是戴膺不常见的河鲜海味。

  陈亦卿指着一碟雪白的浆茸状菜肴问:“你看这是什么?”

  戴膺看看说:“像口外蒙人的奶酪?”

  陈亦卿笑了,说:“来汉口,我能拿奶酪招待你!这是蟹生。”

  “蟹生?”

  “这是拿极鲜的活蟹,仔细剔出生肉来,剁成茸。再将草果、茴香、沙仁、花椒、胡椒五味,都研成末;另加姜末、葱丝、麻油、盐、醋又五味,共十味,一道放入蟹茸,拌匀,即成此蟹生。如此生食,才可得蟹之鲜美!老兄在京,得食此鲜美否?”

  “真还没有享过此口福。”

  “去年康老东台、孙大掌柜来汉口,拿此招待,很叫了好。”

  “那我就先给你叫好吧。”

  “等你尝了再说!”

  戴膺小心尝了一口,脸上也没有特别的反应,只是故作惊叹道:“好,好,真是食所未食!”

  陈亦卿就笑了,说:“我看出来了,老兄还是心不在焉呀!我这样禁议时事,只怕更要委屈着你。那就罢了!想说什么,你尽可说,只不要误了进酒。来,先敬你这盅!”

  戴膺很痛快地饮了下去,说:“我哪里会不领你的盛情?只是忽然由北边来,南北实在是两个世界,我还未定过神来呢!”

  陈亦卿岂能不想知道北边详情?他不过以此宽慰戴膺罢。他是最了解戴膺的,京号之失虽难幸免,戴膺还是不愿自谅的:在他手上,何曾有过这样的败局!可惜,费了这么大工夫,也未能将戴膺暂时拖入清雅之境,那就不强求了。他便说:

  “北边情形,我能不知道!只是,连朝廷都弃京出逃了,我们西帮岂能幸免?”

  戴膺说:“我在晋省,也听说这场塌天之祸,几乎未波及江南。过来一看,果然两重天。早听说拳乱大兴时,张之洞、刘坤一联络江南各省督抚,实行‘东南互保’,看来真还保住了大清的半壁江山。”

  陈亦卿说:“什么互保,不过是联手拥洋灭拳罢了!半壁江山,一哇声讨好西洋列强,听任他们进犯京津,欺负朝廷,可不是两重天!”

  戴膺笑了,问:“你倒想做朝廷的忠臣义民呀?多年在京,我还不知道,这样无用的朝廷,迟早得受欺负!”

  陈亦卿说:“叫谁欺负,也不该叫洋人外人欺负吧?”

  戴膺又笑了,说:“你老兄是不是入了义和拳了?”

  陈亦卿说:“我在汉口多年,能不知道西洋列强的厉害?今年这场灾祸,实在是叫洋人得势太甚了!西洋人最擅分而治之的勾当。北边,他们唱黑脸,坚船利炮,重兵登陆,攻陷京津,追杀朝廷。这南边,他们又唱红脸,跟张之洞、刘坤一以及李鸿章、袁世凯这等疆臣领袖,大谈亲善,签约互保。看看吧,他们在南北都得了势,朝廷可怎么跟人家结账?”

  戴膺说:“摊上这样一个没本事的朝廷,不叫人家得势还等什么?江南诸省若听了朝廷的,也对列强宣战,这边半壁江山只怕也没了。你的汉号,只怕也早毁了。”

  陈亦卿说:“眼下,江南一时保住,可麻烦跟着就来。只西洋银行,就怕要开遍国中的。我西帮票号,还能活吗?”

  戴膺说:“这我也想到了。可朝廷那头,也有麻烦。两宫过晋时,康老东台曾觐见了太后和皇上。”

  “真有这样的事?”

  “老号的信报,没有通告此事吗?”

  “通告了吗?反正我们汉号没有接到这样的信报。只听人家祁帮的字号说:朝廷行在路经祁县时,将行宫设在了大德通,住了一夜。也有传说,西帮中几位大财东,包括我们康老东台,曾往太原觐见两宫。人家来问有没有此事?我哪知道,只好不置可否。”

  “孙大掌柜是怎么了?这样的事,连你们汉号也不通报?”

  “或许是信报遗失了?这多半年,往来信报常有缺失的。”

  “哪能偏偏遗失了这一封?我由晋来汉这一路,经过我们自家的字号,都不知有此事!”

  “他或许是怕我们太张扬了?”

  “这是什么时候?遭了大祸,正忧愁不振,叫你张扬吧,能张扬起来?这件事,总还能给各庄口提提神,却按住不说。”

  “那么,老东台真是在太原觐见了两宫?”

  “哪儿呢!是在徐沟见的。”

  “怎么在徐沟?”

  “在太原刚缓过劲来,两宫就恢复了京都排场,老东台哪能见得上?只好等两宫离并赴陕,经徐沟时,张罗着叫老太爷受了召见。”

  “原来是老东台独自觐见,不是与祁太平的大财东们一伙受召见?”

  “朝廷哪能如此高抬我们西帮商家?就是太后想召见,那班军机也得极力阻拦。不过,这次朝廷逃难山西,算是知道我们西帮的厉害了。老东台见着太后时,你猜太后对他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向我们借钱?”

  “比借钱还可怕!她这次拉着皇上,仓皇逃出京师,一两库银没带,路上大受掣肘,吃尽苦头。进了山西,见我们票号的银钱,走到哪,汇到哪,又感叹,又眼红。所以,见了我们老

  东台,就说一件事:等回了京师,朝廷也要仿照西帮,开办那种走到哪、汇到哪的银号!朝廷也要开银号,与我们争利,这麻烦不更大了?”

  陈亦卿听了,不由一惊:“朝廷也要开银号?”

  “可不是呢!要不说比跟我们借钱还可怕。”

  “朝廷真要开银号,我看不会仿照西帮。”

  “那能仿照谁?”“多半得仿照西洋,开办官家银行。你想,太后开银号,她会靠京中那班王公大臣?必然还得靠擅办洋务的这几位疆臣。张之洞,李鸿章,盛宣怀,鹿传霖,谁会主张仿西帮?一准是主张办银行!”

  “朝廷办起官银行,再加上长驱直入的洋银行,我们西帮真是要走末路了。”

  陈亦卿叹了口气,说:“其实当今国中,最配办银行的,惟我西帮。你我早有此议,可惜无论康老东台,还是孙大掌柜,都不解我们用意。去年夏天,两位巨头来汉口时,我有空就极力陈说,都白说了。为了说动两位,我还张罗着请来英人汇丰银行一位帮办,叫他们见了。结果,也不顶事。”

  戴膺忙问:“就是你信报中几次提起的那位福尔斯?”

  “对。”

  “这次,也烦你给张罗一下,叫我见识见识这位福尔斯,成吗?”

  “那还不容易?我与这位英人有些交情。只是,他狡猾呢!去年见了康老东台、孙大掌柜,一味惊叹西帮如何了不得,票号如何奇妙,绝口未提他们西洋银行的好处。咱那两位巨头,乖乖中了这厮的计谋,听得心满意足的,直夸这位英人会说话!”

  “我倒不怕。此去沪上,少不得要同洋银行打交道。先见识一些他们的狡猾,也好。再者,当今情势如此险恶,西帮票业出路,也惟有改制为银行。但西洋银行究竟为何物?也需你我多入虎穴吧。对洋商,兄较我见识多。只是,今年洋人南北得势,气焰正甚,还有心思假意

  恭维我们吗?”

  “别人我不知道,这位福尔斯可还是装得谦和如旧。八月,八国联军攻陷京津,两宫出逃的消息传来,真如闻霹雳,谁能不焦急?我见了福尔斯,就问他:你们是嫌做生意赚银子太慢,又靠动武,逼我们赔款,对吧?这回把京师都拿下了,我们想赎回京师,那得出多少银子?你能给估个数吗?我这样损他,他倒真不恼,只一味赔不是,说仗打到贵国京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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