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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银谷-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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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长萱作为使法的二等通译官,也应召归国。杜筠青记得,归来的父亲什么也不多说,只是爱仰天大笑。到了夏天,就开始做回乡赋闲的准备。她不相信父亲真会回太谷。可刚入秋,京城稍见凉爽,父亲就带着她们母女,离京启程了。

  在那愈走愈荒凉的漫长旅途中,父亲的兴致反倒日渐高涨起来。尤其在走出直隶平原,西行入山之后,那荒沟野岭,衰草孤树,那凄厉的山风,那寂静得叫人骇怕的峡谷,那默默流去的山溪,还有那总是难以到达的驿站,仿佛都是父亲所渴望的。

  杜筠青一直都不能相信,那一切是真的。

  太谷是杜家的故乡,出生在京城的杜筠青,长那么大了,还没回来过。她只是从父亲不断的讲述中,想象过它。她想象中的太谷,已经是繁华异常了,及至终于见到那真实的繁华时,她还是感到十分意外。她从京城归来,故乡不使她失望,也不错了,居然还叫她吃了一惊!

  杜筠青记得,那日到达的时候,已近黄昏。斜阳投射过去,兀现在城池之上的白塔和鼓楼,辉煌极了。慢慢走近,看清了那座鼓楼本来就极其富丽堂皇,倒是那座高耸的白色佛塔,似乎更显金碧辉煌。回乡的官道在城之东,夕阳就那样将故乡辉煌地衬托出来给她看,然后才徐徐西下。临近东关时,天色已显朦胧,但店铺叠连,车水马龙,市声喧嚣,更扑面而来。

  特别是那晚归的驼队,长得望不见首尾,只将恢浑的驼铃声,播扬到夜色中。过了永济桥,进入东城门,眼前忽见一片如海的灯光。

  在经过了越走越荒凉,仿佛再也不会有尽头的旅程,那一刻,就像走进了仙境。

  杜家的祖宅,深藏在西城一条幽静的小巷尽头。它那一份意外的精致和考究,也叫杜筠青大感惊异。那不是一个太大的宅第,但从临街门楼的每一个瓦当、椽头,到偏院那种贮放薪柴的小屋,一无遗漏地都作了精工修饰。宅第后面那个幽雅灵秀、别有洞天的园子,更叫杜筠青惊喜。父亲在京城住的宅院,简直不能与这里相比!二等通译官虽也有三四品的名分,可他那种杂官,哪能住得了带园子的宅第?

  总之,初识的故乡,是使杜筠青惊喜过望的。只是,她喝到的第一口水,也叫她意外得不能想象:这是水啊?如此又苦又咸!

  父亲说,饮用的已经是甜水了,要由家仆从很远的甜水井挑呢。后面园子里那口自家的井,才是苦水,只供一般洗涤用。天爷,这已经是甜水了!

  杜筠青和她的母亲一样,从回来的第一天起,就不想在太谷久留下来,这太苦咸的水,便是一大原因。母亲就对她说过:“吃这种苦水久了,我们白白净净的牙齿,也要变得不干净了,先生黄斑,后生黑斑!”

  听了这话,她给吓得惊骇不已。但你能不吃不喝吗?

  问父亲什么时候返京,他总是说:“不回去了,老根在太谷,就在太谷赋闲养老了。京城有的,太谷都有,还回去做甚!”母亲呢,总背后对她说:“你不用听你父亲的。他这次回来,是想筹措一笔银钱,好回京城东山再起,叫朝廷把他派回法兰西。”

  杜筠青当然希望母亲所说的是真的。

  杜筠青的祖父,是太谷另一家大票庄协成乾的一位驻外老帮。他领庄最久的地方,是十分遥远的厦门。他与福建布政使周开锡相交甚密。所以,在周开锡协助左宗棠创办福建船政局的时候,他听从了周藩台的劝说,将十四岁的杜长萱送进了船政局前学堂,攻读法语和造船术。那时,杜长萱已经中了秀才,聪慧异常。虽然弱冠之年千里迢迢入闽来研习法语,却也颇有天赋。前学堂毕业,又被选送到法兰西留学。后来被曾纪泽选为法语通译官,也不算意外的。只是,杜长萱被父亲送上的这条外交之路,非商非仕,在太谷那是非常独特的。

  所以,杜长萱回到太谷之初,受到了非同寻常的礼遇。拜见他、宴请他的,几乎终日不断。太谷那些雄视天下的大商号和官绅名流,差不多把他请遍了。

  太谷的上流社会,不断把杜长萱邀请去,无非是要亲口听他叙说法兰西的宫廷气象,越南案事的千回百折,以及曾纪泽、李鸿章的一些逸事趣闻。当然也要问问西洋的商贾贸易,银钱生意,舰船枪炮,还有那男女无忌、自由交际的西洋风气。相同的话题,相同的故事,各家都得亲耳听一遍,这也是一种排场。

  杜长萱在出入太谷上流社会的那些日子里,做出了一个非常西洋化的举动,那就是总把女公子杜筠青带在身边。那时代,女子是不能公开露面的,更不用说出入上层的社交场合了。但杜长萱就那样把女儿带去了,太谷的上流社会居然也那样接受了她。

  那时,杜筠青二十一岁,正有别一种风采,令人注目。按照杜长萱的理想,是要把自家这个美貌的女儿,造就成一位适合出入西洋外交场面的公使夫人。因为他所见到的大清公使夫人,风采、资质都差,尤其全是金莲小脚,上不了社交台面。杜筠青从不缠足开始,一步一步向公使夫人走近,有了才学,又洗浴成癖,还学会了简单的法语、英语。

  十七岁那年,父亲在京师同文馆,为她选好了一位有望成为公使的男子。可惜,成婚没有多久,这位夫君就早早夭逝了。她被视为命中克夫,难以再向公使夫人走近。父亲的理想,就这样忽然破灭,可她已经造就好,无法改观。

  不过,杜筠青倒真有种不同于深闺仕女的魅力,雍容典雅,健康明丽,叫人觉得女子留下天足,原来还别有胜境。也许正是这一种风采,叫故乡的上流社会,都想亲眼一见。

  杜长萱在叙说法兰西宫廷气象时,会特别指明,云集在宫廷宴会舞会上的西洋贵妇人,包括尊贵如王妃、公主、郡主那样的女人,也都是天足。所以,她们都能和男宾自由交际,翩跹起舞,又不失高贵仪态。西洋社交场合,少了尊贵的女人,就要塌台了。尊贵的女人能自由出入社交场合,就因为她们都是天足。中国倒是越尊贵的女人,脚缠得越小,哪儿也去不了。抛头露面,满街跑的,反而是卑下的大脚老婆。

  杜长萱的这番新论,叫那些老少东家、大小掌柜、官绅名士听了,也觉大开脑筋。

  在陪伴父亲出入太谷上流社会的那些日子里,杜筠青不断重复着做的,就是两件事。一件是给做东的主人说京话,他们见她这个雍容美丽的女乡党,居然能说那么纯正动听的京话,都高兴得不行。说她的京话灵动婉转,跟唱曲儿似的。有时,夸她京话说得好,捎带还要夸她的牙齿,说怎么就那么白净呀,像玉似的。

  再一件,就是走几步路,叫他们看。他们见她凭一双天足,走起路来居然也婀娜优美,风姿绰约,也是高兴得不行。相信了杜长萱对西洋女人的赞美,不是编出来的戏言。

  只是,这些富贵名流在听她说京话、走佳人步的时候,目光就常常散漫成傻傻的一片,仿佛不再会眨动,嘴也傻傻地张开了,久久忘了合上。在这种时候,杜筠青就会发现,这些乡中的富贵名流,的确有许多人牙齿不白净。发黄的、发黑的,都有。

  有时候,杜筠青还会被单独邀入内室,去同女眷们见面。她们同样会要求她说京话,走步。只是,她们总是冷冷地看。

  那年从秋到冬,杜筠青就那样陪伴了父亲,不断地赴约出访,坐惯了大户人家那种华丽威风的大鞍轿车,也看遍了乡间的田园风景。天晴的时候,天空好像总是太蓝;有风的时候,那风又分明过于凛冽。不过,她渐渐也习惯了。城南的凤凰山,城北的乌马河,还有那落叶飘零中的枣树林,小雪初降时那曲曲折折游动在雪原之上的车痕,都渐渐地让她喜爱了。

  但她不记得去过康庄,进过康家。

  那样的日子,终于也冷落下去。

  后来,杜长萱并没有筹措到他需要的银钱。乡中的富商,尤其是做银钱生意的票号,都没有看重他的前程。西帮票庄预测一个人的价值,眼光太毒辣。他们显然认为,杜长萱这样的通译官,即使深谙西洋列强,也并不值得为之投资。杜长萱很快也明白了这一层。但他除了偶尔仰天大笑一回,倒没有生出太多的忧愤。

  他似乎真要在太谷赋闲养老了。有一段日子,他热心于在乡人中倡导放脚,带了杜筠青四出奔走,但几乎没有效果。乡人问他:“放了足那么好,你家这位大脚千金,为甚还嫁不出去?”他真没法回答。

  后来,他又为革除乡人不爱洗浴的陋习,奔走呼号。热心向那些大户人家宣传西洋私家浴室的美妙处。他到处说,西洋人的肤色为什么就那样白净,水色?就是因为人家天天洗浴!将洗浴的妙处说到这种地步,也依然打动不了谁。这与杜筠青后来在太谷掀起的那股洗浴热潮,简直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不管是真想,还是不想,杜长萱是名副其实地赋闲了。他亲自监工,在杜家祖宅修建了一间私家浴室。除了坚持天天洗浴,还坚持每天在黄昏时分,由杜筠青相伴了,散步到城外,看一看田园风景,落日晚霞。平时城里有什么热闹,他也会像孩童似的,跑去观看。

  在那些时日,最能给杜长萱消遣寂寞的,是刚来太谷传教不久的几位美国牧师。他们是美国俄亥俄州欧伯林大学基督教公理会派出的神职人员,来到如此陌生的太谷,忽然见到一个能操英法语言的华人,简直有点像他乡遇故人,老乡见老乡了。只是他们太傻,知道了杜长萱的身世背景,就一味劝说他皈依基督。杜长萱是朝廷命官,当然不能入洋教。不过,他还是常常去拜见这些传教士,为的是能说说英语,有时耐不住,也大讲一通法语。

  杜筠青跟了父亲,也去见过他们。那时,他们还住在城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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