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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龙兵-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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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的笑声和笑脸,无时不刻都在照耀着卓守则,滋润着卓守则,抚慰着卓守则。活着!一定要活着!哪怕只是为着再看华云一眼——仅仅一眼!哪怕只是为着对华云说上一句感谢的话——仅仅一句!哪怕是再看一次华云的笑脸、再听一次华云的笑声——仅仅一次!他也要活着走出劳改农场!活着回到海牛岛!活着……可要见华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以自己的身份处境,找上门或者约出来显然是异想天开,那就只有靠碰。可碰如果一点前提没有,等到猴年马月也未必可知。卓守则只得求邻居家的两个孩子,先摸清了华云上工下工的路线时间。接着整理打扮起自己——没有这一条,那是非把华云吓坏了不可的!衣服是新洗的,鞋子是新补的;腰是新挺起来背是新直起来的,一头白发——那是在得知自己要被乱枪齐射和当众焚尸之后一夜冒出来的——被盖上了,供销社门前的一幕,也就成了潜心等候的一刻……
  九年的夙愿变成现实。华云还是那样年轻漂亮,与九年前一点都没有变;华云还是那样真诚纯洁,每一句话都说到他的心里;华云还是那样热情温柔,每一个眼神都让人心萦神绕香梦不断。只是华云那件学生蓝上衣的袖子上好像撕了一道口子,肩膀上也好像被海水浸出一片白碱;还有,还有就是没有听到笑声,那行云流水、撕魂扯魄的笑声。不过临到离开时华云好像还是笑了的;不是大笑、朗笑和一般意义上的笑而是笑容,浅浅的淡淡的、掺进了不少无奈和凄惨却依然带着香甜的笑容。这才是真实的华云,比梦中还要真实的华云啊……细想起来卓守则承认,自己虽然从一开始就把华云当成了天使,也还是有几次对不住华云的时候。那一是外逃期间他曾不止一次地点燃了男人的欲火,差一点干出对不起华云的事儿:在火车上他偷偷地摸过华云的手;在黑蜂房里他偷偷地吻了华云的辫子和肩膀。那二就是逃港时故意隐瞒了真情。在这一点上他特别地觉得对不住华云,也特别地感念华云的袒护:不要说证明外逃是有预谋的行动,只要不证明外逃是看错了地方,他的死就是铁定无疑的——深圳河边那些埋都埋不及的尸体就是证明!回到家里,回到那座破败凋敝的小院,坐到院中的老樱桃树下,卓守则的思绪久久都在回荡、痴迷、盘桓……
  那情景被四叔看进眼里。从卓守则第一次问起华云的口气和表情上,从卓守则精心准备与华云见面的行动中,从与华云见过一面回到家里的陶醉里,四叔看透了卓守则的心思,看透了卓家面临的灾难。他坐在门口的石条上看了半小时、抽了半小时的烟,这才走上前去,用烟袋锅儿嘣嘣嘣地敲出一串脆响,扔过一句话去说:“行,卓立群的小儿子想吃天鹅肉啦!”
  对于这位四叔卓守则一向并不看重,痴迷陶醉中被四叔泼了一头冰水,他忍不住就跳起来回了一句说:“卓立群的小儿子想吃天鹅肉你也难受了?那天鹅肉不会是给你准备的吧?”
  四叔说:“好,想吃天鹅肉好!可你是打谱用双套马车向家里搬呢还是用八抬大轿向家里抬呢?”
  卓守则被噎得翻了白眼珠儿。凭着眼下的处境身份,他当然知道华云只能是天边的虹云仙鹤。但他并不需要四叔提醒,更不需要四叔来打碎他多年未曾有过的美好心境。
  “你以为你侄子是做梦是吧?你以为你侄子这一辈子就没有转运的时候了是吧?我知道,你侄子打一辈子光棍你才高兴!可我告诉你,你侄子还就是不服那个气儿!不信你就看着,总有一天……”
  卓守则凶凶地,眼珠子也要喷出火来。可“总有一天”怎么样,也还是没敢吼出来。
  四叔的眼睛却已经蹦上了头顶。“耶!耶……”他围着卓守则打了两个回旋,也蓦地凶狠起来:“守则你小子听着!别忘了卓家可就剩下你这么一条根啦!你要是不怕断子绝孙和死了没人收尸,你就想你的天鹅肉去吧!永辈子地想去吧!去吧……”
  四叔哽咽着,噙着几串老泪,颤巍巍地、一步一嚎地回正屋去了。正屋原本是四叔的住处,如今也还是四叔的住处。
  卓守则心里一阵颤抖。四叔说得没错,除去逃到海外的大伯三叔,卓家眼下确乎只剩下他一条根,确乎是到了断子绝孙的境地的。尽管对卓家上一代留下的苦难耿耿于怀,尽管多少次梦想把卓家的骨血扔进茅厕坑里,尽管对回村以后还要无休止地因袭卓家的罪名悲愤莫名,面对卓家的惨局他还是不能无动于衷。华云是心中的永远,可永远毕竟是永远,一个三十七八岁的男人是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搁的。那就只能赶紧娶个女人回来!赶紧娶个能生能养的女人回来!哪怕仅仅为了不断子绝孙和落个日后有人收尸!哪怕仅仅是为了补回半生的饥渴和孤独,像别的男人一样有一个自己的女人!哪怕仅仅是……
  青草就是这时候出现的……自小得过羊角风,眼下病也还没好利索,可不耽误吃饭睡觉也不耽误干活;再就是屁股圆奶子大,保险是个能让男人满意的货……听过情况,卓守则跟着媒人进了一趟北山,第二天一辆驴车就拉进了门。进门没有鞭炮唢呐,连门上窗上的“喜喜”字也是第二天四叔央求邻居补上的。晚饭吃过,四叔和几个邻居说过几句喜庆的话,卓守则把屋门一关,想的就是跟青草美一个够了。青草没等男人吩咐,先用白白亮亮的身子在炕上摆起一个“大”字。卓守则扒着衣服就要向那“大”字上去。哪想扒到裤衩时,两条腿忽然打起了哆嗦。他稳了稳神儿哆嗦停止了,接下再脱,哆嗦又回来了。他知道那是太紧张的缘故。女人的肉体他想了二十几年,如此真实、完整和肥硕的女人肉体却是第一次见。他骂一声“没出息”,极力镇定着,把裤头用脚蹬掉又要向炕上去。可抬起的脚刚一落地,两条腿又簌簌地抖起来,以至于他不得不赶紧坐到一个板凳上。坐了一会儿自觉好些了,又要向炕上去,那腿却又簌簌了。如此三次,卓守则眼看着那个“大”到底也没上得去……
  一连几天,卓守则怀疑自己出了毛病。可能出什么毛病呢?不上炕,不见青草光溜溜的身子,两条腿并没有打颤发抖的情形啊!卓守则只好求到一位老大夫门上。老大夫把了脉切了诊,把手一拍说:“什么毛病也没有!你呀,就当是二十郎当岁的小青年,玩儿的,吃饭喝水似的!你看它还行不行!”按照老大夫的办法,晚上上炕后,卓守则把自己想象成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把青草想象成十七八的大姑娘,把两人相好想象成喝冰糖水吃大米干饭;这样把“大”字向身下一压,把肥嘟嘟的奶子向嘴里一含,下边的小鸟就“刺”地钻进窝里。这一来不得了,一个晚上高呼大叫低吟浅唱,把天地翻了几个个儿。那搅得正屋里的四叔一夜没阖眼,把隔着三条街八个胡同的鞠也凡的老爹,和隔着十几里之外的年传亮的三姑,也搅得遭了地震似的不得安生。此后一个多月,耕耘犁耙播种施肥一刻没停,把十几年欠下的差不多都找回来了。
  卓守则娶了一个得过羊角风的大姑娘的消息,华云是从水娟嘴里听说的。提醒水娟把话说到她耳边的则是年传亮。卓守则回村,年传亮的警惕一直都镶在脑门上,卓守则娶回一个羊角风女人的消息,实在要算是一种解脱了。
  华云听了没说一句话,心里却说不出多少悲哀。论相貌,卓守则算不上仪表堂堂也称得起魁梧健壮,急急地娶回这么一个女人算怎么回事儿?心里就不憋屈得慌吗?吃晚饭时心里躁躁的,动了几筷子就放下了。可睡过一夜,第二天早晨起来时,脑子里那团乱麻就变成了一种庆幸:眼下除了青草又有谁会跨进卓家的门槛?从当年一起外逃中可以断定,卓守则即使不是正人君子也决不是鸡鸣狗盗偷香窃玉之徒,老天爷是不应该让这样的人打一辈子光棍的啊!
  庆幸归庆幸,心里总还堵着一个什么东西。直到哪一天在村外的菜园里,眼见卓守则领着一个粗襟大袄的女人在浇水,华云心里的那个东西才霍然消散、挥发了。
  那时青草的肚子已经跟六月里的西瓜,一天一个成色了。那真是一个奇迹,原本定准的半月一次发病,进门之后那么折腾,病却跟好了似的没了影儿;一个月怀孕,两个月肚子鼓起来,到八个月时,已经需要用一个柳条筐子托住才坐得起来了;十个月零十三天分的娩。分娩前人人都说是双胞胎或者怪胎,落下的却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大胖小子。苍天有眼,卓家有幸!孩子过百天时,卓守则卖了两头克郎,请街坊邻居们喝干了两桶地瓜干子老烧酒。
  也就是在喝干了两桶地瓜干子老烧酒之后,卓守则发现眉清目秀的大胖小子竟然是个呆子,两眼经常直直的,连嗯啊咕呱的音节也难能发出一声。也正是从那一天起青草又犯起了病,恢复了半月一次的老规律。青草卓守则不怕,他怕的是孩子。孩子是他和卓家的命根子。可孩子越长越呆,别人家同样大小的孩子满街疯跑,把爸妈叫得香甜可口五味俱全了,智新——那是四叔给孩子起的名字——还刚刚能够让人领着迈开两腿;别人家同样大小的孩子跳进小河沟里捉鱼摸虾和有声有调地背诵几首毛主席诗词了,智新还刚刚把爹妈两个字叫得让人听得明白;而当离开父母和大人,独自面对墙壁或天空时,却又时常咯咯笑个不停,嘟嘟嚷嚷自语个不停。这一来卓守则的心又结了冰——冰砣子。那天青草犯病,栽进村边的大粪池,他好不容易拖出来、冲出来,晚上又见智新一边傻笑一边念念有词,那心就彻底碎了,半夜里抱起智新,朝向海牛顶上奔去。
  海牛顶沉湎在混沌里,只有海天交汇的远方露出几丝斑斑驳驳的光亮。站在面海的绝壁上卓守则长叹数声,毅然决然地向崖下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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