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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梦相约-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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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在万众瞩目的北京人民大会堂。别人都往万人大礼堂走,往巨大的宴会厅走。我则独自走动,毫无目的的闲逛。从一个省厅到另一个省厅,静悄悄的,宽大的走廊上没有一个人。忽然,我弯了弯腰,快速褪了鞋套,脱了鞋子。两手拎着两只鞋,缓慢地,悄悄地,走在柔和绵软的地毯上。人民大会堂到处铺着地毯,红色的,黄色的,淡蓝色的。各种各样的图案,各种各样的花色,富贵华丽极了。我进了电梯,这儿的电梯和别处也不同。这儿的电梯按钮更多,不锈钢四壁映照得人影更加清晰,更加真实。一低头,就看见了自己的光脚。光脚踩在天蓝色花朵的纯毛地毯上,软软的,滑滑的,细腻的。这与小时候踩在秧苗田的感觉一模一样。绿油油的秧田,绿油油的玉泉水。一出电梯门,就看见了厕所。我一笑,进去了。当我看见一长排雪白雪白的大理石面盆时,从宽广的镜子里看见了另一幅画面。一个小小的女孩,衣衫褴褛,一个成熟的女人,穿戴讲究,两人一前一后往一扇门走去,那是一扇木板拼凑的柴门。女孩站在门外,女人进去了,随即,一阵接一阵的猪叫声响彻云霄……
  父亲平反的那一年,我已经记点事了。
  那个时候,自然住在农村。村名叫泉西一队,我上的学校叫玉泉小学。从我们家到学校有五六里路,全是平展展的土路。学校旁边有一眼泉,一年四季喷涌不止,形成一个冒着气泡的湖泊,两条水渠将泉水分流而去,成为东西二干渠。我们村在玉泉的西边,村里人在西干渠挑水洗衣浇地饮牛,西干渠就成了我们的生命渠。跟我们村相邻的几个村依次叫泉西二队,泉西三队。玉泉跟前有两株巨大的古柏,四五个孩子手拉手也围不住。坐在教室,一不留神,就能看见小鸟在柏树上飞来跳去。再往后看,才是高耸入云的山脉——学校和玉泉就在这座山脚下。
  知道这座山叫秦岭还是上中学以后的事。中学当然是在巴山深处的县城上的,那是父亲平反以后的事。玉泉算是老家,父亲下放的地方不叫老家叫什么。我们住的房子是父亲的父亲住过的。可我从小到大没见过爷爷,意识中从来没有爷爷这个概念。后来才知道大概是抓壮丁的时候没的。为什么是大概,而不能肯定,自然也有说不清的事,也许还与家族内部的争斗有关。这种事像历史一样成为过去,我一个小姑娘,怎么说得清道得明呢。没见过爷爷并不希奇,我小叔叔都没见过他的父亲,他是个标准的遗腹子,我没见过爷爷自然算不了什么。
  父亲平反没有什么大的标志。但记得父亲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好长一段时间,前前后后大概有一年时间。在后来漫长的时光流程中,不管是家人还是外人,谁也没说过这件事,我也没问过父母。好像我们家自古以来就没发生过这件事。可在我心里,一直觉得那是件大事,也是件蹊跷的事。那段时间,我们家总是神神秘秘,遮遮掩掩,跟村里人家一点都不一样。
  我们家的诡秘不是别人议论出来的,也不是别人拿异样的眼光看出来的。而是我们家自己制造的。有一次,我们家来了三四个人,男人女人都有,都是整整齐齐的成年人,他们穿戴很讲究,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讲究的人。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害怕极了,趴在门柱上不知所措。我能感到这是从远地方来的人,与村里人不同。他们围住院边的一株带刺的花,一会儿高声谈论,一会儿低语几声。他们说了好长时间话,还争论着什么。他们问我这是什么花。我望着他们,一动不动,不敢跑开,也不敢走近。后来他们站在我们家高大的芙蓉树下,芙蓉花粉嘟嘟的十分艳丽。一个女人伸手摘了一朵,往头发上卡了卡,没卡住,就握在手心。他们一直问我,你爸哪去了?我摇着头。因为,我也好久没看见我爸了。
  女人问我厕所在哪。我好一阵才反应过来。我们叫厕所为茅厕,老师叫厕所,想一想就明白了。可我还是有点犯难。我往房后望了望,看见没有挡墙的茅坑,没指给她。我把她领进了我们家猪圈。猪圈里有个尿桶,晚上我们把它提到床边,第二天早上又提进猪圈。女人进去了,我站在门边。她一进去,就听见猪在大声吼叫,嗷嗷嗷地不断线地叫,跟有人要骟它们或拉它们去集市一样。一转身,女人出来了。出来的时候,两手搭在腰上,衣裳边往外翻着。女人说,这哪是厕所,是猪圈吗,走,带我找厕所去。
  不由分说,我被她拽着衣袖往前走。我只好把她往邻居家的厕所领。
  这伙人走了没几天,我在我们家床上发现了一个人,一个棱角分明的男人。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到我们家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只是在早晨上学出门的时候一侧头,看见他半躺半靠在我们家大床上。这是我爸我妈和我弟弟睡觉的地方。我爸不在家,连我都不能在这张床上睡,现在却躺了个陌生的男人。我惊了一下,但还是走了。我看见那双眼睛也望着我。这时,我妈从楼梯上下来,怀里抱着我弟弟。我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 40 */




  挂在树上的灵魂
  巴山在地图的什么地方(2)



  走在路上,几个同学叫我,我不理他们,我有点不高兴,可不知道为什么不高兴,反正不想搭理人。我妈怎么会把我们家的床让给一个不认识的人睡,自己和弟弟爬到楼上睡觉。楼上的地铺我睡过,稻草铺板,只有一床布单子,单子上补丁摞补丁。大人在楼板上站不直身子,稍不注意,头就抵到房顶上,还会把房上的瓦片顶松动。我在前面走,几个同学走在后面,见我不理他们,就各走各的。我们沿着西干渠走。渠水冒着热气,整个渠道就像一条白色的长龙,蜿蜒,潺潺,平缓,激荡。玉泉水冬暖夏凉,冬天的早晨更是热气升腾,白雾缭绕。水流淌到哪,白雾就涌动到哪。玉泉是白雾的发祥地,也是热浪积聚的中心,东西二干渠把泉水分流而去,自然也把热气和云雾拉长延伸。远远看去,便呈二龙戏珠的飘摇图景。我在渠边走,一直往玉泉边的学校走,往云雾生长的地方走,往那古老的柏树走。可我走得一点都不兴奋,一点都不快活。我回了一下头,看见几个同学头上戴着柳条帽子,手里握着金黄金黄的野菊花。她们一闪一闪,一跳一跳。一个追打一个,一个抢另一个的柳条帽,一个拽一个的书包带子,人影和花朵在云里雾里跃动。金黄的野菊花在水珠和白雾中一会在天上,一会在水里。他们把花朵抛向天空,抛向田野。以前我也总这样,把花草玩厌了就抛向一边。
  想笑,没笑出声。我为自己没笑出声吃了一惊。在平时,我是想笑就笑,想扯起嗓子唱歌就唱歌的。我喜欢唱山歌,一首连一首,唱得连我哥都说,不错,不错,真不错。可今天怎么会这样。这不是我以前的样子。跟以前绝对不同。我一个劲地往前走,想尽量不听见他们的笑声,不看见他们的嬉闹,尽量不让我的心情快速高兴起来——我想一直保持这种心情,这种表情,我想看见我爸。我爸到哪去了呢。有多长时间没见他了。
  就在那一刻,一种情愫强烈而急促——我从来没有那样地想念我的父亲。
  那一年,我爸照例去修水库,没想到把我也带去了。我把竹篮倒扣在头上,像戴帽子那样戴着。透过竹篮看见满山都是色彩,豌豆花看了,桃花也开了,油桐花开得高大绚丽。桃花和油桐花把山峦装扮成粉色,红艳艳,粉嘟嘟。整个山谷和山峦都披上了粉色的衣裳,都像课本上的图画那么华丽。我和我爸走在有颜色的山谷,走在红色和粉色的路上。鸟儿不时鸣叫几声,我就仰头看树上的鸟。在我看鸟的时候,我爸已经走远了。我不得不跑一小会才能追上。几片花瓣落下来,本来要落在头上身上的,被竹篮挡住,落在竹篮底上。双手举着竹篮提手,举得小心翼翼,我怕花朵不小心掉下来。一仰脖子,竹篮往后一倾,花瓣便掉了,落了,飘到后面去了。花没了,便放开步子往前跑,跑动的时候,竹篮磕碰到头上,把头顶打得咣噹咣噹直响。我没想到把竹篮放下来,我爸也没帮我,我爸扛着铁铲走在前头。我叫了一声,爸——
  他回了一下头,笑了笑。我更高兴了,他是不常笑的。记忆中我爸不大说笑。这时候,我听见了一个声音,一个慢慢嘹亮起来的声音: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白云下面马儿跑
  挥动鞭儿响四方
  百鸟齐飞翔
  ……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赶紧朝四周望去,望了几眼,又赶紧往前跑。差不多和我爸走到并排的时候,我把头仰了起来。我想辨别声音是不是真的从他口中发出。在我往前跑的时候,还不时往身后看,确信没有其他人,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才明白是我爸。确实是他的声音。我爸在唱歌,一直唱着。偶尔侧一下头,看一眼我。我把嘴张得大大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忘记了竹篮上新落的花瓣,我把竹篮从头顶放下来,规规矩矩挎在胳臂上。等他唱完后,我说,爸,草原在哪?
  他说,在很远的地方。
  多远?
  新疆那么远。
  一个可怕的声音从天而降。那是一声连一声的吼叫,叫得有点撕心裂肺。我的牛啊——天老爷——我的牛啊——
  我和我爸同时停住了脚步。离路不远的坎下,一个男人正奋力拉扯着一头黄牛。黄牛卧在地上不起来,一条腿流淌着鲜血。我爸把铁铲往我身上靠了靠。我抱住铲把的时候,身子晃了晃。我爸喊了一声,别拽——
  那人果然不拽了。我爸走到牛跟前,用手在牛关节和肚子上摸了几下,牛马上平平地躺下。我爸让那人把牛缰绳绑牢实。那人把缰绳绑在就近的桃树上。树一摇,粉色的花瓣落下来,像桃花雨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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