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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骆驼-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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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下,沙伊达的脸孔不知怎的散发著那么吓人的吸引力,她近乎象牙色的双颊上,衬著两个漆黑得深不见底的大眼睛,挺直的鼻子下面,是淡水色的一抹嘴唇,削瘦的线条,像一件无懈可击的塑像那么的优美,目光无意识的转了一个角度,沉静的微笑,像一轮初升的明月,突然笼罩了一室的光华,众人不知不觉的失了神态,连我,也在那一瞬间,被她的光芒震得呆住了。

穿著本地服装的沙伊达,跟医院里明丽的她,又是一番不同的风韵,坐在那儿的她,也不说话,却一下子将我们带入了一个古老的梦境里去。

大家勉强的恢复了谈话,为著沙伊达在,竟都有些心不在焉,奥菲鲁阿坐了一会儿,就带著沙伊达告辞了。

沙伊达走了很久,室内还是一片沉寂,一种永恒的美,留给人的感动,大概是这样的吧!

“这么美,这么美的女人,世上真会有的,不是神话。”我感喟著说。

“是奥菲鲁阿的女友?”有人轻轻的问。

“不知道。”我摇摇头。

“哪里来的?”

“听说是孤女,父母都死了,她跟著医院的嬷嬷们几年,学了助产士。”

“挑了奥菲鲁阿总算有眼光,这个人正派。”

“奥菲鲁阿还是配不上她,总差了那么一点,说不出是什么东西,差了一点。”我摇著头。

“三毛,你这是以貌取人吗?”荷西说。

“不是外貌,我有自觉的,她不会是他的。”

“奥菲鲁阿亦是个世家子,他父亲在南部迅成千上万的山羊和骆驼”“我虽然认识沙伊达不深,可是她不会是计较财富的人,这片沙漠,竟似没有认真配得上她的人呢!”

“阿吉比不是也找她,前一阵子还为了她跟奥菲鲁阿打了一架!”荷西又说。“那个商人的孩子,整天无所事事,在镇上仗著父亲,作威作福,这种恶人怎么跟沙伊达扯在一起。”我鄙夷的说。

沙伊达第一次来家里的那个晚上,惊鸿一瞥,留给大家地震似的感动,话题竟舍不得从她的身上转开去,连我也从来没有那么的为一个绝色的女子如痴如醉过。“那个婊子,你怎么让她进来,这样下去邻居都要不理你了。”姑卡第二日忐忑不安的来劝我,我只笑著不理。

“她跟男人下车的时候,我们都在门口看,她居然笑著跟我妈妈打招呼,我妈妈把我们都拉进去,把门砰一关,奥菲鲁阿脸都红了。”

“你们也太过份了。”我怔住了,想不到昨天进我们家之前还有这一幕。

“听说矣不信回教,信天主教,这种人,死了要下地狱的。”

我默默的看著姑卡,不知如何开导她才好,跟了她走出门,罕地刚巧下了班回来,西班牙军官制服衬著他灰白头发的棕色脸,竟也有几分神气。

“三毛,不是我讲你,我的女孩子们天天在你们家,总也希望你教教她们学好,现在你们夫妇交上了镇上一些不三不四的沙哈拉威人,我怎么放心让她们跟你做朋友。”

他这么重的话,像一个耳光似的刮过来,我涨紫了脸,说不出话来。

“罕地,你跟了西班牙政府二十多年了,总也要开通些,时代在变……”

“时代变,沙哈拉威人的传统风俗不能改,你们是你们,我们是我们。”

“沙伊达不是坏女人,罕地,你是中年人了,总比他们看得清楚……”我气得话结,说不出话来。

“一个人,背叛自己族人的宗教,还有比这更可耻的事吗?唉……”罕地跺了一下脚,带了低著头的姑卡,往自己家门走去。

“死脑筋!”我骂了一句,也进来把门用力带上了。

“这个民族,要开化他们,还要很多的耐性和时间。”吃饭的时候跟荷西不免谈起这事来。

“游击队自己天天在广播里跟他们讲要解放奴隶,要给女孩们念书,他们只听得进独立,别的都不理会。”

“游击队在哪里广播?我们怎么听不见?”

“哈萨尼亚语,每天晚上都从阿尔及利亚那边播过来,这里当地人都听的。”“荷西,你看这局势还要拖乡久?”我心事重重的说著。

“不知道,西班牙总督也说答应他们民族自决了。”

“摩洛哥方面不答应,又怎样?”我歪著头把玩著筷子。

“唉!吃饭吧!”

“我是不想走的,”我叹著气坚持著说。

荷西看了我一眼,不再说话。

夏日的撒哈拉就似它漫天飞扬,永不止息的尘埃,好似再也没有过去的一天,岁月在令人欲死的炎热下粘了起来,缓慢而无奈的日子,除了使人懒散和疲倦之外,竟对什么都迷迷糊糊的不起劲,心里空空洞洞的熬著汗渍渍的日子。

镇上大半的西班牙人都离开了沙漠,回到故乡去避热,小镇上竟如死城似的荒凉。

报上天天有撒哈拉的消息,镇上偶尔还是有间歇的不伤人的爆炸,摩洛哥方面,哈珊国王的叫嚣一天狂似一天,西属撒哈位眼看是要不保了,而真正生活灸它里面的居民,却似摸触不著边际的漠然。

沙是一样的沙,天是一样的天,龙卷风是一样的龙卷风,在与世隔绝的世界的尽头,在这原始得一如天地洪荒的地方,联合国、海牙国际法庭、民族自决这些陌生的名词,在许多真正生活灸此地的人的身上,都只如青烟似的淡薄来不真实罢了。

我们,也照样的生活著,心存观望的态度,总不相信,那些旁人说的谣言会有一天跟我们的命运和前途有什么特殊的关联。

炎热的下午,如果有车在家,我总会包了一些零食,开车到医院去找沙伊达,两个人躲在最阴凉的地下室里,闻著消毒药水的味道,盘膝坐著,一起缝衣服,吃东西,上下古今,天文地理,胡说八道,竟然亲如姊妹似的无拘无束。沙伊达常常说矣小时候住帐篷的好日子给我听,她的故事,讲到父母双亡,就幽然打住了,以后好似一片空白似的,她从不说,我亦不问。

“沙伊达,如果西班牙人退走了,你怎么办?”有一日我忽然问她。

“怎么个退法?给我们独立?让摩洛哥瓜分?”

“都有可能。”我耸耸肩,无可无不可的说。

“独立,我留下来,瓜分,不干。”

“我以为,你的心,是西班牙的。”我慢慢的说。

“这儿是我的土地,我父母埋葬的地方。”沙伊达的眼光突然朦胧了起来,好似内心有什么难言的秘密和隐痛,她竟痴了似的静坐著忘了再说话。

“你呢?三毛?”过了好一会,她才问我。

“我是不想走的,我喜欢这里。”

“这儿有什么吸引你?”她奇怪的问我。

“这儿有什么吸引我?天高地阔、烈日、风暴、孤寂的生活迅欢喜,有悲伤,连这些无知的人,我对他们一样有爱有恨,混淆不清,唉!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如果这片土地是你的,你会怎么样?”

“大概跟你一样,学了护理医疗,其实不是我的和是我的又怎么分别?”我叹息著。

“你没有想过独立?”沙伊达静静的说。

“殖民主义迟早是要过去的,问题是,独立了之后,这群无知的暴民,要多少年才能建设他们?一点也不乐观。”

“会有一天的。”

“沙伊达,你这话只能跟我讲,千万不要跟人去乱说。”

“不要紧张,嬷嬷也知道。”她笑了起来,突然又开朗起来,笑望著我,一点也不在乎。

“你知道镇上抓游击队?”我紧张的问。

她心事重重的点点头,站起来拍了拍衣服,眼眶突然湿了。

一天下午,荷西回家来,进门就说∶“三毛,看见了没有?”

“什么事?今天没出去。”我擦著脖子上淌著的汗闷闷的问著他。

“来,上车,我们去看。”荷西神色凝重的拉了我就走。

他闷声不响的开著车,绕著镇上外围的建筑走,一片洪流似的血字,像决堤的河水一般在所有看得见的墙上泛滥著。

“怎么?”我呆掉了。

“你仔细看看。”


西班牙狗滚出我们的土地

撒哈拉万岁,游击队万岁,巴西里万岁不要摩洛哥,不要西班牙,民族自决万岁西班牙强盗!强盗!凶手!我们爱巴西里!西班牙滚出去这一道一道白墙,流著血,向我们扑过来,一句一句阴森森的控诉,在烈日下使人冷汗如浆,这好似一个正在安稳睡大觉的人,醒来突然发觉被人用刺刀比著似的惊慌失措。

“游击队回来了?”我轻轻的问荷西。

“不必回来,镇上的沙哈拉威,那一个不是向著他们的。”

“镇里面也涂满了?”

“连军营的墙上,一夜之间,都涂上了,这个哨也不知是怎么放的。”

恐惧突然抓住了我们,车子开过的街道,看见每一个沙哈位威人,都使我心惊肉跳,草木皆兵。

我们没有回家,荷西将车开到公司的咖啡馆去。

公司的同事们聚了黑压压的一屋,彼此招呼的笑容,竟是那么的僵硬,沉睡的夏日,在这时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每一个人的表情,除了惊慌和紧张之外,又带了或多或少受了侮辱的羞愧和难堪。

“联合国观察团要来了,他们当然要干一场,拚了命也要表达他们对撒哈拉意见。”

“巴西里听说受的是西班牙教有,一直念到法学院毕业,在西班牙好多年,怎么回来打游击,反对起我们来了?”

“公司到底怎么办?我们是守是散?”

“我的太太明天就送走了,不等乱了起来。”

“听说不止是他们自己游击队,摩洛哥那边早也混进来了好多。”

四周一片模糊的说话声忽高忽低的传来,说的却似瞎子摸象似的不著边际。

“妈的,这批家伙,饭不会吃,屎不会拉,也妄想要独立,我们西班牙太宽大了。照我说,他们敢骂我们,我们就可以把他们打死,呸!才七万多人,机关枪扫死也不麻烦,当年希特勒怎么对待犹太人……”

突然有一个不认识的西班牙老粗,捶著台子站了起来,涨红著脸,激动的演说著,他说得口沫横飞,气得双眼要炸了似的弹出著,两手又挥又举,恨不能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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