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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3卷-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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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了上来。”

  小寒道:“爸爸怎么会到医院里去的?”

  许太太道:“他好好地在那里。我不过是要你回来,哄你的。”

  小寒听了这话,心头火起,攀开了油布就要往下跳。许太太扯住了她,喝道:“你又发
疯了?趁早给我安静点!”

  小寒闹了一天,到了这个时候,业已精疲力尽,竟扭不过她母亲。雨下得越发火炽了,
拍啦啦溅在油布上。油布外面是一片滔滔的白,油布里面是黑沉沉的。视觉的世界早已消灭
了,余下的仅仅是嗅觉的世界——雨的气味,打潮了的灰土的气味,油布的气味,油布上的
泥垢的气味,水滴滴的头发的气味,她的腿紧紧压在她母亲的腿上——自己的骨肉!

  她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厌恶与恐怖。怕谁?恨谁?她母亲?她自己?她们只是爱着同一
个男子的两个女人。她憎嫌她自己的肌肉与那紧紧挤着她的,温暖的,他人的肌肉。呵,她
自己的母亲!

  她痛苦地叫唤道:“妈,你早也不管管我!你早在那儿干什么?”

  许太太低声道:“我一直不知道……我有点知道,可是我不敢相信——一直到今天,你
逼着我相信……”

  小寒道:“你早不管!你……你装着不知道!”

  许太太道:“你叫我怎么能够相信呢?——总拿你当个小孩子!有时候我也疑心。过后
我总怪我自己小心眼儿,‘门缝里瞧人,把人都瞧扁了’。我不许我自己那么想,可是我还
是一样的难受。有些事,多半你早已忘了:我三十岁以后,偶然穿件美丽点的衣裳,或是对
他稍微露一点感情,你就笑我。

  ……他也跟着笑……我怎么能恨你呢?你不过是一个天真的孩子!”

  小寒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连她母亲也感到那震动。她母亲也打了个寒战,沉默了一会,
细声道:“现在我才知道你是有意的。”小寒哭了起来。她犯了罪。她将她父母之间的爱慢
吞吞地杀死了,一块一块割碎了——爱的凌迟!雨从帘幕下面横扫进来,大点大点寒飕飕落
在腿上。

  许太太的声音空而远。她说:“过去的事早已过去了。好在现在只剩了我们两个人了。”

  小寒急道:“你难道就让他们去?”

  许太太道:“不让他们去,又怎样?你爸爸不爱我,又不能够爱你——留得住他的人,
留不住他的心。他爱绫卿。他眼见得就要四十了。人活在世上,不过短短的几年。爱,也不
过短短的几年。由他们去罢!”

  小寒道:“可是你——你预备怎样?”

  许太太叹了口气道:“我么?我一向就是不要紧的人,现在也还是不要紧。要紧的倒是
你——你年纪青着呢。”

  小寒哭道:“我只想死!我死了倒干净!”

  许太太道:“你怪我没早管你,现在我虽然迟了一步,有一分力,总得出一分力。你明
天就动身,到你三舅母那儿去。”

  小寒听见“三舅母”那三个字,就觉得肩膀向上一耸一耸的,熬不住要狂笑。把她过继
出去?

  许太太又道:“那不过是暂时的事。你在北方住几个月,定下心来,仔细想想。你要到
哪儿去继续念书,或是找事,或是结婚,你计划好了,写信告诉我。我再替你布置一切。”

  小寒道:“我跟龚海立订了婚了。”

  许太太道:“什么?你就少胡闹罢!你又不爱他,你惹他做什么?”

  小寒道:“有了爱的婚烟往往是痛苦的。你自己知道。”

  许太太道:“那也不能一概而论。你的脾气这么坏,你要是嫁了个你所不爱的人,你会
给他好日子过?你害苦了他,也就害苦了你自己。”

  小寒垂头不语。许太太道:“明天,你去你的。这件事你丢给我好了。我会对他解释的
。”

  小寒不答。隔着衣服,许太太觉得她身上一阵一阵细微地颤栗,便问道:“怎么了?”

  小寒道:“你——你别对我这么好呀!我受不了!我受不了!”许太太不言语了。车里
静悄悄的,每隔几分钟可以听到小寒一声较高的呜咽。

  车到了家。许太太吩咐女佣道:“让小姐洗了澡,喝杯热牛奶,赶紧上床睡罢!明天她
还要出远门呢。”

  小寒在床上哭一会,又迷糊一会。半夜里醒了过来,只见屋里点着灯,许太太蹲在地上
替她整理衣箱。雨还澌澌地下着。

  小寒在枕上撑起胳膊,望着她。许太太并不理会,自顾自拿出几双袜子,每一双打开来
看过了,没有洞,没有撕裂的地方,重新卷了起来,安插在一叠一叠的衣裳里。头发油、冷
霜,雪花膏,漱盂,都用毛巾包了起来。小寒爬下床头,跪在箱子的一旁,看着她做事,看
了半日,突然弯下腰来,把额角抵在箱子的边沿上,一动也不动。

  许太太把手搁在她头发上,迟钝地说着:“你放心。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一定还在这儿
……”

  小寒伸出手臂来,攀住她母亲的脖子,哭了。

  许太太断断续续地道:“你放心……我……我自己会保重的……等你回来的时候……”

  (一九四三年七月)

封  锁
  开电车的人开电车。在大太阳底下,电车轨道像两条光莹莹的,水里钻出来的曲蟮,抽
长了,又缩短了;抽长了,又缩短了,就这么样往前移——柔滑的,老长老长的曲蟮,没有
完,没有完……开电车的人眼睛盯住了这两条蠕蠕的车轨,然而他不发疯。

  如果不碰到封锁,电车的进行是永远不会断的。封锁了。

  摇铃了。“叮玲玲玲玲玲,”每一个“玲”字是冷冷的一小点,一点一点连成了一条虚
线,切断了时间与空间。

  电车停了,马路上的人却开始奔跑,在街的左面的人们奔到街的右面,在右面的人们奔
到左面。商店一律地沙啦啦拉上铁门。女太太们发狂一般扯动铁栅栏,叫道:“让我们进来
一会儿!我这儿有孩子哪,有年纪大的人!”然而门还是关得紧腾腾的。铁门里的人和铁门
外的人眼睁睁对看着,互相惧怕着。

  电车里的人相当镇静。他们有座位可坐,虽然设备简陋一点,和多数乘客的家里的情形
比较起来,还是略胜一筹。街上渐渐地也安静下来,并不是绝对的寂静,但是人声逐渐渺茫
,像睡梦里所听到的芦花枕头里的赶咐。这庞大的城市在阳光里盹着了,重重地把头搁在人
们的肩上,口涎顺着人们的衣服缓缓流下去,不能想象的巨大的重量压住了每一个人。

  上海似乎从来没有这么静过——大白天里!一个乞丐趁着鸦雀无声的时候,提高了喉咙
唱将起来:“阿有老爷太太先生小姐做做好事救救我可怜人哇?阿有老爷太太……”然而他
不久就停了下来,被这不经见的沉寂吓噤住了。

  还有一个较有勇气的山东乞丐,毅然打破了这静默。他的嗓子浑圆嘹亮:“可怜啊可怜
!一个人啊没钱!”悠久的歌,从一个世纪唱到下一个世纪。音乐性的节奏传染上了开电车
的。开电车的也是山东人。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抱着胳膊,向车门上一靠,跟着唱了起来
:“可怜啊可怜!一个人啊没钱!”

  电车里,一部分的乘客下去了。剩下的一群中,零零落落也有人说句把话。靠近门口的
几个公事房里回来的人继续谈讲下去。一个人撒喇一声抖开了扇子,下了结论道:“总而言
之,他别的毛病没有,就吃亏在不会做人。”另一个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说他不会
做人,他把上头敷衍得挺好的呢!”

  一对长得颇像兄妹的中年夫妇把手吊在皮圈上,双双站在电车的正中,她突然叫道:“
当心别把裤子弄脏了!”他吃了一惊,抬起他的手,手里拎着一包熏鱼。他小心翼翼使那油
汪汪的纸口袋与他的西装裤子维持二寸远的距离。他太太兀自絮叨道:“现在干洗是什么价
钱?做一条裤子是什么价钱?”

  坐在角落里的吕宗桢,华茂银行的会计师,看见了那熏鱼,就联想到他夫人托他在银行
附近一家面食摊子上买的菠菜包子。女人就是这样!弯弯扭扭最难找的小胡同里买来的包子
必定是价廉物美的!她一点也不为他着想——一个齐齐整整穿着西装戴着玳瑁边眼镜提着公
事皮包的人,抱着报纸里的热腾腾的包子满街跑,实在是不像话!然而无论如何,假使这封
锁延长下去,耽误了他的晚饭,至少这包子可以派用场。他看了看手表,才四点半。该是心
理作用罢?他已经觉得饿了。他轻轻揭开报纸的一角,向里面张了一张。一个个雪白的,喷
出淡淡的麻油气味。一部分的报纸粘住了包子,他谨慎地把报纸撕了下来,包子上印了铅字
,字都是反的,像镜子里映出来的,然而他有这耐心,低下头去逐个认了出来:

  “讣告……申请……华股动态……隆重登场候教……”都是得用的字眼儿,不知道为什
么转载到包子上,就带点开玩笑性质。也许因为“吃”是太严重的一件事了,相形之下,其
他的一切都成了笑话。吕宗桢看着也觉得不顺眼,可是他并没有笑,他是一个老实人。他从
包子上的文章看到报上的文章,把半页旧报纸读完了,若是翻过来看,包子就得跌出来,只
得罢了。他在这里看报,全车的人都学了样,有报的看报,没有报的看发票,看章程,看名
片。任何印刷物都没有的人,就看街上的市招。他们不能不填满这可怕的空虚——不然,他
们的脑子也许会活动起来。思想是痛苦的一件事。

  只有吕宗桢对面坐着的一个老头子,手心里骨碌碌骨碌碌搓着两只油光水滑的核桃,有
板有眼的小动作代替了思想。

  他剃着光头,红黄皮色,满脸浮油,打着皱,整个的头像一个核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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