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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相处流传-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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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的,有她吃的就有你吃的,没有你哪有她,所以你当然不着急了;我们没得小×可靠,当然吃得没出息,这也值得笑话吗?该耻笑的是你自己。曹成骂:早就看出,你是个穷小子,贱骨头,死到临头,还头肉发痒、浪费爷的时间教训你。两人打了半天,各头破血流。这时袁哨突然觉得忘我地挥发一阵力气,肚子有些空了;因打架使劲,突然一下屎也能拉得出来了。虽然一拉一裤裆,把正在打架的曹成给臭跑了,但袁哨因此可以活命了。也是激动自己又得到第二次生命,而这第二次生命是因为曹成与自己辱骂和打架而获得的,所以对曹成也有些感激;不顾裤裆里的屎,绞着两腿跑上去,要与曹成握手,嘴里喊着: 
  “老曹,谢谢你!”
大水来了。延津一马平川,大水到来之前,延津没见过什么水。就是有些沟沟岔岔,水也泛黄无力,里边养不住鱼,养不住虾,只能生存一些癞蛤蟆,浮一些有气无力的精瘦的旱鸭。再就是坑坑洼洼,下雨积些雨水,时间一长就发臭,像食堂前边那个大水坑,里面就飘了死猪,死狗和我的灵魂。我们一见到水,就感到既欣喜又恐惧。我们个个活得没水分。记得我六岁那年,有一次,随孬舅去串干亲。串亲之前下了场大雨,串亲这天却万里无云。到得串亲这村边,一条大河横在面前;过去这里滴水不沾,现在里边浪涛滚滚。所有串亲的人都害怕了,过不去河,与对岸的亲戚隔河相望,大呼小叫。这时孬舅十分勇敢,跳下河,与对岸干亲一起,将一个架子车抬了过去。我就坐在这架子车上。他们这勇敢行动,博得河流两岸人民的齐声喝彩。我坐在架子车上,也觉得骄傲无比。但等过了河,孬舅说,水只没到大腿根,不到裤裆,一切不耽误。这件过河的事,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现在孬舅尚存,那位干亲老头子已经逝世三周年。那是一个和蔼但古板的老人,据说年轻时也英勇无比,当过一段保甲长,会吹笛子;常躺在柳树下的草苫上吹笛。但他七十岁以后,众叛亲离,过得满目凄凉。一次我回去,又与孬舅谈起那次过河,没想到他也记得,说:那次确实没有没到腿根。你看,这么一条小河,这样的水,都在脑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可见延津是个缺水的地方。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河。我们这里无江无河。但到了一九六○年,大水终于来了。大雨下了三十天二十九夜,延津一片汪洋。过去没有的鱼、虾、螃蟹,都回来了;天上不时下些尺把长的大鱼,在院子里水中跳。蛙声四起,过去是癞蛤蟆,现在也有了好蛤蟆,癞蛤蟆好蛤蟆,声音杂搀到一起,彻夜不断。大水冲塌了房屋,淹死了猫狗、瘪嘴啰嗦的老太太和天真无邪的娃娃。当然,也有些行为不端的年轻人。过去我们没见过大水,现在大水来了,我们马上学游泳可是来不及。最后大水把我们逼到村西一块土岗上。孬舅、猪蛋、白蚂蚁、曹小娥、曹成、袁哨、六指、沈姓小寡妇、白石头、我,都成了落汤鸡。大家哆嗦着堆在一起,也忘记了各自的身份与性别。孬舅说: 
  “大水说不来就不来,一来这么大!” 
  大水之中,右倾分子猪蛋也敢跟孬舅开玩笑了,他说: 
  “这次没到裤裆了吧?” 
  孬舅白了他一眼,没有理他。要照过去,定要用关五斗橱吓唬他,但现在五斗橱被大水冲跑了,到哪里关去?这时曹成叹气: 
  “就等着解放军的飞机了!” 
  大雨终于停了。 
  但水还没退,大家仍呆在土岗上。 
  这时飞来满天蚂蚱。黑蚂蚱一队,红蚂蚱一队,白蚂蚱一队,绿蚂蚱一队,在大水之上的万里晴空中,飞身展翅,遮盖了天空,把天空映得五颜六色。我们站在土岗上,仰脸看蚂蚱。这时穿著学生装的白石头打着拍子,我们齐声唱起了歌: 
  红蚂蚱  绿蚂蚱 
  你从哪里来 
  来这干啥 
  人都饿肚皮 
  哪里有你的好果子 
  黑蚂蚱  白蚂蚱 
  请到土岗耍一耍 
  弄把柴火烧熟你 
  吃一口 
  香掉牙 
  …… 
  许多蚂蚱便落下来。大家赶紧弄柴火,点燃;柴火湿,烧得“劈里啪啦”的。将蚂蚱烧熟,烧焦,果然青香焦脆。大家在土岗上饿了二三十天,一下吃到腥荤,口腔、肠胃一下舒服得受不了,许多人当场昏了过去。孬舅就昏了过去。 
  蚂蚱过后,接着飞来臭虫。臭虫不能吃。又飞来一队队蜻蜓。蜻蜓像是身上涂了香油,金闪闪,亮晶晶,满世界油香,大家又烧飞舞的蜻蜓。蜻蜓薄薄的翅翼,烧得红里透绿,像乳猪的焦皮一样喷香酥软,一到口就化。一九九一年,一次会议上,一位自视甚高、别人看他也不低的人,把自己比作飞舞的蜻蜓,议论他的人无非是大头钉,我不禁当众大笑。笑后,我觉出自己的不恭,他也愠怒。会一散,他怒气冲冲地找到我: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我忙正色说: 
  “对。” 
  他: 
  “那你笑什么?” 
  我: 
  “我想起了一九六○年。” 
  他一愣,说: 
  “你什么意思!” 
  从此不再理我。这是一九六○年的后遗症。蜻蜓过后,是一群编好队的苍绳。苍绳飞得低低,透着刚在大便上吸吮过的屎臭味,(哪里来的大便呢?)像低空轰炸机,编着队,滚着蛋蛋,“嗡嗡”地掠过我们的头顶飞去。苍绳过后,竟是满天的烧狗,在夕阳下闪光。 
  大水终于退去了。田野成了一片沼泽。大家从土岗上下来,各自恢复身份,回村清查自己,看被水冲塌的房屋,冲走的猪狗,失散的娘们和小孩。清点完毕,这时大伙突然感到肚子很饿,各家又无粮食,村里正吃大伙,所以,不约而同聚集到孬舅家门前,请求他早点开伙。孬舅这时不同土岗上的孬舅,可以随便让人开玩笑,大家请愿半天,孬舅才披着褂子从家里走出来,站在门前台阶上,看着众人: 
  “都饿了?” 
  大伙: 
  “都饿了老孬!” 
  孬舅: 
  “饿了就知道找我了?” 
  大伙: 
  “你是一村之主!” 
  孬舅: 
  “现在嘴巴接起来有多长?” 
  大伙: 
  “现在嘴巴饿得瘪瘪的,接起来肯定比三里路长!” 
  孬舅狰狞地一笑,扭头问木匠: 
  “五斗橱还在吗?” 
  木匠: 
  “五斗橱被大水冲跑了!” 
  孬舅: 
  “先打五斗橱,再开伙!” 
  众人只好等木匠打五斗橱,木料不够,大家争着把自己家的门板摘下往街上送。街上响起“劈里啪啦”的打五斗橱声音。残余的右派分子,听到这声音,哆嗦着身子,吓得肚子饿都忘了。众人眼巴巴着木匠打橱。木匠也是一月没吃饭,打得有气无力。众人等得焦急,都迁怒于钻五斗橱的残余右派。但终于打好。众人又去孬舅家请孬舅。孬舅出来,看了看五斗橱,“嗯”了一声,说了一句: 
  “妈拉个×,一看发了大水,就没王法了!你们的嘴接起来,比三里地还长!看我饿死你们,看我让你们钻五斗橱!” 
  众人听这话的意思,似乎新五斗橱不只针对右派,还针对众人,都吓了一跳。孬舅又说: 
  “我怕什么,我老婆都没有了,我怕什么!” 
  大家更加Du惶,似乎孬舅母的不存在也与大家有关。孬舅见大家脸色Du惶,才满意地叫上炊事员白蚂蚁、曹小娥,向食堂走去。这时大家一阵欢呼,欢呼孬舅终于开恩,让大家吃饭。但真到做饭,才发现一个严重问题:做饭没有材料,双井十万产量田上屹立的大蛋糕残角,已经让大水给冲跑了。听到这个消息,大家又有些慌乱,又开始想乱辈分和次序。有人当场就又跳到孬舅面前“×你妈,没有了蛋糕,让我们吃什么?” 
  孬舅也有些着慌,忘记了刚做好的新五斗橱;等到想起,抬过来,才将众人镇住。这时孬舅说: 
  “大家饿肚子,有意见,可以理解,但也不能因此上某些捣乱分子的当。蛋糕角没有了,我也很急,我问大家,这蛋糕角是我吃了吗?” 
  大家回答: 
  “不是!” 
  孬舅: 
  “是俺老婆偷吃了吗?” 
  孬舅老婆已经撑死了,众人说: 
  “不是!” 
  孬舅: 
  “是曹小娥偷吃了吗?” 
  众人: 
  “不是!” 
  孬舅: 
  “对啦,既然不是我及我的人偷吃了,是大水冲跑了,全村三里长的嘴,冲我嚷嚷就不对了。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就是我不当负责人,换任何一位,对目前的形势,有什么好办法吗?” 
  众人想了想,换谁也没有好办法。于是默默无言。孬舅这时厉声说: 
  “再嚷嚷肚子饿,就是阶级敌人搞破坏,我就把他关到五斗橱里,看不先饿死他!” 
  众人悚然。 
  这时孬舅又脸转笑容,说: 
  “当然啦,我也尽力给大家想办法,白蚂蚁、曹小娥!” 
  白蚂蚁曹小娥答: 
  “到!” 
  孬舅: 
  “到仓库扫扫仓底,看地缝里还有什么粮食没有,有什么,做什么,熬一锅稀粥给大家喝!” 
  众人欢呼。这时都觉得孬舅这人通情达理,觉得刚才的愤怒没有道理,闹的人都有些惭愧,纷纷说: 
  “老孬,刚才我们说的不对,怪我们年轻不懂事,您老人家不要计较!” 
  孬舅: 
  “没什么,没什么!大家放心,不会让大家饿死!抬五斗橱我也是开开玩笑。那东西能让大家钻?那是给几个残存的右派分子预备的!” 
  大家放心,簇拥着孬舅,向他说着好话。 
  白蚂蚁、曹小娥从仓库地缝里扫出八斤在大水中发芽的巴豆。当晚便熬了一锅巴豆汤。巴豆少,只好拼命往锅里加水。盛出的巴豆汤,照得出月亮。一千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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