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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悔录 作者:东西-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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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酸溜溜的信。”她的拒绝没有打击那人个,他照常帮她挑水、打柴、洗衣服,帮她到公社去买红糖。
  就在我信件到达的前两天,也是下大雨,她屋前的柴火全淋湿了。晚上收工回屋,肚子饿得呱呱叫,她急着生火做饭,但是柴火湿了,怎么也烧不燃。她低头吹火,浓烟熏得眼泪直流,后来泪水越流越多,再也分不清那些是烟熏的,那些是委曲的。这时,那个人来了,往湿柴上泼了一点煤油,划了一根火柴,火便熊熊起来。她的眼睛一下就睁大了,就像看见发明蒸汽机的瓦特那样满脸惊喜,一头扑进那人怀里。用煤油生火尽管看似简单,但她却根本没想到,现在她一直用这种方法生火,省去了许多麻烦,至少不用流眼泪。 
  万万没想到,就在她扑向那个人之后的第三天,我的信到了。我的信早不到,晚不到,偏偏在她扑向那个人之后才到,这是不是命呢?假如她在扑向那个人之前收到我的信,那她就不会扑得那么草率,至少还要犹豫三两天。怪只怪我当时没在信封上贴邮票,没大起胆子把信早一点寄出去。
  天色微亮,我们才走到八腊公社,细雨的街道空无一人,轮廓模糊的班车停在革命委员会门前,所有的门窗都关着,公社广播站的新闻从喇叭里断断续续地传出来。我们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我问:“那个人是谁?”
  “暂时不想告诉你。”
  “是百家或者光明吗?”
  她摇头。
  “那就是当地的农民?”
  她仍然摇头。
  “我还有机会吗?”
  “没了,我都已经……”
  “已经什么了?是不是跟他睡了?”
  她的脸一沉,提高声音:“就是睡了,和你也没关系。”
  “我不想回去了,就留下来陪你,跟你一起插队。”
  “算了吧,当初我求你报名,你是怎么说的?你说你不愿下乡。”
  我的鼻子一酸,泪水涌了出来,仿佛比下着的雨还要滂沱。她说:“你真是个孩子,也不怕丢人现眼。这事是哭得来的吗?如果哭得来,当初我早就把你哭来了。”她这么一说,我哭得更厉害,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想哭,哭了心里好受。她背过身,抹了一把眼睛:“城里有那么多姑娘,哪一个不比我好。”
  “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这又不是糖果,可以随便抓一把给你,这是感情,我没有办法分成几瓣。你走好,我得赶回去出早工了。”她把袋子里的红薯塞给我,转身走去。我喊她的名字,以为能够把她喊住,但是她越走越快,渐渐地被雨水淹没。 
  听了这么久,你累了吧?喝口饮料吧。对不起,我没带香烟,我不知道你抽烟,叫服务员上一包吧,没关系,只要你能听我把故事讲完,再点一盘水果都没问题。
  回到动物园,我把席子下的每一封信都贴上两张邮票,投进邮筒。从那时起我养成了在信封上贴两张邮票的习惯,就是正面贴一张,反面贴一张,即使有一张掉了另一张还在,以确保信件不被耽误。十天之后,小池寄回一个包裹,打开一看,里面全是我的信,就连信封也没撕开。晚上,我抱着那些信件入眠,半夜里常常被自己的喊声惊醒。我还在梦里喊“池凤仙”,胸口不定期地痛那么一下,有时太痛了,我便朝着天乐县的方向久久地了望,仿佛能看见小池用煤油生火,看见她的泥屋上炊烟袅袅。
  一天晚上,我潜入仓库,坐在那些条凳中间发呆。周围一片漆黑,连轮廓都看不清楚,惟有小池站过的那张条凳若隐若现,渐渐地明亮,好像铺了一层荧光。小池的裙子在凳子上飞旋,忽地落下,露出她光滑丰满的大腿,一次又一次……假如当时我不回避,而是像老虎那样扑上去,那就不会造成当前的遗憾,小池也不至于恨我。那张条凳越来越明亮,小池时而消失时而出现。我喊了一声“池凤仙”,忽然听到一串狗的呜咽。我打开电灯,看见一只脏乱差的小花狗趴在凳子下面,已经气息微弱。我把它抱起来,带回宿舍,喂了糖水,喂了米饭,它的喘息声才慢慢壮大。两个小时之后,它有了一点剩余的力气,就不停地舔我的手,让我冷却的心头一热。我利用工作之便,为它打针,给它开小灶吃肉,半月之后它就毛色油亮起来。从此,我的脚步后面多了这团生命,它每天跟着我在动物园的铁笼子边晃来晃去,由害怕到不害怕,由乱叫到一声不吭,有时胆大得敢把头伸进老虎的地盘。开始我给它取名“小花”,是想纪念我们家死去的那两只狗,但是我马上就否定了。它是在我喊小池的时候出现的,所以我叫它“小池”。只要我一喊“小池”,它就会跳到我的怀里。怄气的时候,我会跟它说话。想小池的时候,我呆呆地看它。晚上,我用肥皂给它洗澡,把床铺的一半让给它睡。这么“小池、小池”地喊着、睡着,无数个刹那便误认为小池真的就在周围,胸口的痛像冰块那样慢慢地融化。
  秋天到了,动物园里落了许多黄叶。每天上下班,我都有可能被何园长的堂妹何彩霞拦住。她是动物园的会计,看看前后左右没人,就一把揪住我的脑袋:“长卷发的不是美帝国主义就是苏修,说不定你妈跟美帝国主义睡过,你是你爸的野仔,是美帝国主义的儿子。如果你不听话,哪天就拿你来批斗。”说着,她的另一只手往我的裆部抓去,痛得我双腿夹紧,有几次甚至痛得连尿都拉不出来。每次见到她就像见阎王,吓得我全身筛糠。好在我还有一只摇尾巴的狗,还有邻居赵敬东,要不然你让我怎么相信世界上还有温暖。
  赵敬东不喜欢说话,却喜欢听,听的时候从不插嘴,该惊讶的时候惊讶,该叹息的时候叹息,该拍大腿时拍大腿,听到精彩处,他的耳朵竟然会动。那时候,我憋了一仓库的话,特别想找人倾诉。不过,请别忘记,我是个在嘴巴上吃了大亏的人,开始只跟他说说天气和动物,后来发现他的嘴巴比锁头还紧,就是我说了何园长跟我妈的事他也不外传,我就越说越具体,越说越生动。赵敬东给我一个启发,那就是:想要成为别人的朋友,就得先做一名好听众。一天晚上,我把小池在仓库里脱裙子的事说了出来,他不停地咂嘴,不停地拍大腿,很难得地插了一句:“一个姑娘当着你的面把裙子脱了,你竟然不给面子,太让人伤心了,太让人失望了。听说我们动物园的何寡妇经常勾引男人,谁不去应卯就告谁的黑状。有时候只要不满足别人的要求,就把别人得罪了,哪怕这是个无理的要求。”
  这之后,他经常提醒我:“你该抽空去看看小池,至少你们还有革命的友谊。你骗人家去了那么远的旮旯,就不关心了,太对不起人了吧。”这话就像闹钟,不时在我耳边叮咛。其实,他叮不叮咛我都要去。到了冬天,我攒足了去看小池的路费,打算抽时间动身。赵敬东听说后,好像是自己去相亲那样坐立不安,手搓得比往时勤快,话也比平时多了。他不只一次问我:“天乐离这里有多远?”根据我的回答,几天工夫他就画出了一张去天乐的路线图,地图上的箭头拐来拐去,从动物园一直延伸到谷里,仿佛小池是一个军事目标。除了那张路线图,他还买了三瓶红烧肉罐头,五把面条,托我一并送给小池。我跟单位请了病假,把狗委托给赵敬东,便登上了去天乐县的火车。
  冷风像玻璃碴子呼呼地打着车窗,两三公里之后窗玻璃上就水气朦胧。黑暗围了上来,火车的颜色由浅而深,慢慢变成铁的颜色,但是前方的天空却一片深红,那是满天的霞光。 
  第二天晚上,我刚走到谷里村头,就听到开会的声音。社员们在几盏马灯的照耀下,围着一个台子。台上低头跪着小池和于百家,他们的脖子分别挂着两双破鞋。小池头发零乱,脸上有划痕,嘴角有血印。于百家的左眼肿了,上面浮起半个黑圈。到现在我才知道,那个为小池淋煤油生火的就是于百家,于百家就是小池的瓦特。
  围着台子的人墙慢慢地往里收缩,越来越小,越来越紧,社员们抢着发言,这个声音高起去,那个声音低下来……从社员们的发言得知,小池和于百家在草垛里被抓了现场。那是稻草垛,是留给生产队的牛过冬吃的,但是小池他们竟然钻进去干那种事。干那种事不要紧,关键是他们把草弄脏了,谁敢保证耕牛吃了这些草不怀上孩子?
  我的脑袋整个木了,像放进了速冻的冰箱。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听不到声音,只看见社员们笑得前仰后翻,嘴巴张得像鲨鱼,牙齿利得像钉耙……我的身子颤抖,牙齿打架,手心里为小池捏了一把汗。一个妇女拿起一束稻草,在小池的嘴巴上扫来扫去。旁边的人一起喊:“吃,让这两个牲口吃。”小池把脸歪过去,有人把她的脸扭过来,“吃!吃!吃!”的喊声越来越响亮。于百家一把抢过稻草,喂到自己嘴里,像牛那样嚼了起来。社员们拍响巴掌,笑成一片,几乎把整个会场都要掀翻。
  小池的肩膀一抽一抽的,虽然竭力克制,但哭声还是泄漏了,哽咽,抽泣,伤心得像个被拐卖的。于百家发出一声干呕,把稻草“哇”地吐掉。有人喊:“让他吃了!让他吞下去!”荣光明从竹杆上拿走一盏马灯:“今晚就让他吃了,明晚还看什么?就斗到这吧。”直到马灯分别被人拿走,社员们才慢慢散开,他们一边走一边回头,脚步有点粘,像是恋恋不舍。
  我尾随小池到了她住的泥屋。她的眼角还没擦干。我说:“对不起,知道是这样,当初我就跟你来插队。我不会像百家这么莽撞,这么不负责任……”话没说完,我听到叭的一声,小池的巴掌落在我脸上。我的身子一抖,手里的网兜掉下去,赵敬东买的那三瓶罐头全部破碎。我摸着脸,以为她还没从批斗会现场回过神来,便大声地:“小池,我是广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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