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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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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爷抖了抖手腕,狗链子朗朗地响着。他发出一声短促而暗哑的笑,端详着织云的侧影,好乖巧的女孩子,你要什么六爷给什么。说吧,你要什么?
  织云毫无怯意。她对父亲眨眨眼睛,不假思索他说,我要一件水貂皮的大衣,六爷舍得买吗?说着就要跪,这时六爷伸过来一只手,拉住她的胳膊,她觉得那手很有劲。
  免了,六爷在她胳膊上卡了一下,他说,不就是水貂皮大衣吗?我送你了。
  织云忘不了六爷的手。那只手很大很潮湿,沿着她的肩部自然下滑,最后在腰际停了几秒钟。它就像一排牙齿轻轻地咬了织云一口,留下疼痛和回味。
  第二天阿保抱着一只百货公司的大纸盒来到米店。冯老板知道阿保是六爷手下的人,他招呼伙计给量米,说,阿保你怎么拿纸盒来装米?阿保走到冯老板面前,把纸盒朝他怀里一塞,说,你装什么傻?这是六爷给你家小姐的礼物。他认织云做干女儿啦。冯老板当时脸就有点变色,捧纸盒的手簌簌发抖。阿保嬉笑着说,怎么不敢接?又不是死人脑袋,是一件貂皮大衣,就是死人脑袋你也得收下,这是六爷的礼物呀。冯老板强作笑脸,本来是逢场作戏的,谁想六爷当真了,这可怎么办呢,阿保倚着柜台,表情很暧昧他说,怎么办,你也是买卖人,就当是做一笔小生意吧,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冯老板把织云从里间叫出来,指着织云的鼻子驾,都是你惹的事,这下让我怎么办?这干爹是我们家认得的吗?织云把纸盒抢过来,打开一看惊喜地尖叫一声,马上拎起貂皮大衣往身上套。冯老板一把扯住织云,别穿,不准穿。织云瞪大眼睛说,人家是送给我的,我为什么不穿?冯老板换了平缓的语气说,织云,你太不懂事,那干女儿不是好当的,爹一时也对你说不清楚,反正这衣服你不能收。织云抓紧了貂皮大衣不肯放,跺着脚说,我不管,我就要穿,我想要件大衣都快想疯了。
  冯老板叫了朱氏来劝,织云一句也听不进去,抓着衣服跑进房间,把门插上,谁敲门也不开。过了一会织云出来,身上已经穿着六爷送的貂皮大衣。她站在门口,以一种挑战的姿态面对着父母,冯老板直直地盯着织云看,最后咬着牙说,随你去吧,小妖精,你哭的日子在后面呢。
  也是深秋清冷的天气,织云穿上那件貂皮大衣在瓦匠街一带招摇而过。事情果然像冯老板所预料的那样逐渐发展,有一夭六爷又差人送来了帖子,请织云去赴他的生日宴会。米店夫妻站在门口,看看黄包车把织云接走,心情极其沮丧,冯老板对朱氏说,织云还小呀,她才十五岁,那畜生到底安的什么心?朱氏只是扶着门嘤嘤地啜泣,冯老板叹了口气,又说,这小妖精也是天生的祸水,随她去了,就当没养这个女儿吧。
  更加令人迷惑的是织云,她后来天天盼着六爷喊她去,她喜欢六爷代表的另一个世界。纸醉金迷的气氛使她深深陶醉。织云的容貌和体形在这个秋天发生了奇异的变化,街上其他女孩一时下敢认她。织云突然变得丰腴饱满起来,穿着银灰色貂皮大衣娉停玉立,尸然一个大户小姐。有一天织云跟着六爷去打麻将,六爷让她摸牌,嘴里不停地叫着,好牌,好牌,一边就把她拖到了膝盖上去,织云也不推拒。她恍恍惚惚地坐在六爷的腿上,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小猎,一只不满现状的小猫,从狭窄沉闷的米店里跳出来,一跳就跳到六爷的膝上,这是瓦匠街别的女孩想都不敢想的事,而织云把它视为荣誉和骄做。
  你知道六爷吗?有一天她对杂货店的女孩说,你要再朝我吐唾沫,我就让六爷放了你,你知道什么叫放吗?就是杀了你,看你还敢不敢吐唾沫?
  米店夫妻已经无力管教织云。有一天冯老板把大门锁死,决计不让织云回家。半夜时分就听见织云在外面大喊大叫,你们开不开门?我只是在外面玩骀,又没去妓院当婊子,为什么不让我回家?米店夫妻在床上唉声叹气,对女儿置之不理,后来就听见织云爬到了柴堆上悉悉索索地抽着干柴,织云喊着爹娘的姓名说,你们再不开门,我就放火烧了这破米店,顺便把这条破街也一起烧啦!
  织云作为一个女孩在瓦匠衔可以说是臭名昭著,街上的妇女在茶余饭后常常把她作为闲聊的材料,孩子们耳懦目染,也学会冲着织云的背影骂,小破鞋,小贱货。人们猜测米店夫妻对女儿放任自流的原因,一半出于对织云的绝望和无奈,另一半则是迫于地头蛇六爷的威慑力。瓦匠街的店铺互相了如挠掌,织云与六爷的暖昧关系使米店豪上了某种神秘的色彩,有人甚至传言大鸿记是一爿黑店。
  米店的老板娘朱氏是在这年冬天过世的。之前她终日呆坐于店堂,用一块花手帕捂着嘴,不停地咳嗽,到了冬至节喝过米酒后,朱氏想咳嗽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了。冯老板找了副铺板把她抬到教会医院去,有人看见朱氏的脸苍白如纸,眼睛里噙满泪水。朱氏一去不返,医生说她死于肺痨。街上的人联系米店的家事,坚持说老板娘是被织云气死的。这种观点在瓦匠街流行一时,甚至绮云也这样说,朱氏死时绮云十三岁了,绮云从小就鄙视姐姐,每次和织云发生口角,就指着织云骂,你当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就知道跟臭男人鬼混,臭不要脸的贱货。织云扑上去打妹妹的耳光,绮云捂着脸蛋呜呜地哭,嘴里仍然骂,贱货,你气死了娘,我长大饶不了你。
  五龙后来从别人嘴里听说了那些事情,米店打烊后寂寞难耐,他溜到斜对面的铁匠铺跟铁匠们聊天。铁匠们津津有味地谈论米店,说到织云他们的眼睛燃起某种猥亵的火焰。五龙的反应很平淡,他摊开手掌在火上烤着,若有所思,五龙说,这有什么?女人就这么回事,铁匠们调侃他说,晦,你倒护起她来了?她让你摸过奶子吗?五龙绷着脸,对着火翻动手掌,他说,关我什么事?反正她又不会嫁给我。摸奶子算什么?她让我摸我也不摸。
  秋天已经随着街上刺槐的落叶悄悄逝去。冷风从房屋的缝隙和街口那里吹来,风声仿佛是谁的压抑的哭泣,五龙光着脚走来走去,感到深深的凉意。又是冬天了。冬天是最可怕的季节,没有厚被,没有棉鞋,而肠胃在寒冷中会加剧饥饿的感觉。这是长久的生活留下的印象。五龙想象着他的枫杨树老家,大水现在应该退掉了。大水过后是大片空旷荒芜的原野以及东斜西歪的房屋,狗在树林里狂吠,地里到处是烂掉的稻茬和棉花的枯枝败叶,不知道有多少枫杨树人重返了家园。无论怎样,枫杨树乡村的冬景总将是凄凉肃杀的,无论怎样;五龙不想回乡,一点不想。
  他站在铁匠铺和米店之间的街面上,朝长长的瓦匠街环顾了一番,他的瘦削的身影被夕暮的阳光投射在石板路上,久久地凝固不动,就像一棵树的影子,街上有孩子在滚铁箍,远远的街口有一个唱摊簧的戏班在摆场,他听见板胡和笛子一齐尖厉地响起来,一个女孩稚嫩的有气无力的唱腔随风飘来。飘过来的还有制药厂古怪的气味和西面工厂区大烟囱的油烟。街道另一侧有人在大锅里炒栗子,五龙回过头看见他们正把支在路边的铁锅抬走,让一辆黄包车通过瓦匠街。掌铲的伙计怪叫了一声,你们看谁来了?
  车上坐着米店的大小姐织云。织云斜倚在靠背上,脸色苍白,神情也不像往日鲜活,有个穿黑衣戴鸭舌帽的男人挨着她,五龙认出了阿保,对那夜在码头上的回忆使他头皮发冷。他闪身躲到电线杆后面,不安地看着那辆黄包车慢慢驶过来,停在米店面前。
  阿保把织云扶下车,织云明显是哭过了,眼圈红肿着。阿保的一只手摁在织云丰满的臀部上,两个人一起进了门。五龙站在电线杆后面,他内心有一个隐秘的冲动,打死阿保,打死这个畜生。如果是在枫杨树的水稻田里,五龙的仇恨足以让他实施这个愿望,用石头砸,用镰刀砍,或者就用两只手卡紧他的脖子,但这是在异乡异地的瓦匠街,五龙深知陌生的城市和寄人篱下的处境使自己变得谨慎而懦弱了。他只是在想。想,他不敢干。
  绮云站在米店门口高声喊五龙的名字。五龙匆忙跑过去,看见绮云一脸厌恶烦躁的样子。她说,你去伺候一下织云,说是病了,又哭又闹的,我懒得管她。五龙说,不是有个男人陪她吗?绮云说,你别胡说八道的,让你去你就去,别让阿保在她房间呆久了,懂吗?
  我去有什么用?五龙嘀咕着朝后院走,正好撞见阿保从织云房间出来。五龙想从他身旁绕过去,阿保狐疑地瞪着他,突然一把抓住五龙的手腕,拽着朝店堂里拖。绮云迎过来说,阿保你拽着他干什么?他是我家新雇的伙计。阿保说,什么,找这家伙做伙计了?绮云说,是我爹的主意,不过他干活还算老实。阿保哼哼了一声,撂开五龙的手,那你们可小心着点,这家伙不像老实人。绮云惊疑地问,你认识他?他是小偷吗?阿保狡黠地笑了笑,他直视着五龙的脸说,不会比小偷好,我看他的眼晴就像看到自己,他跟我一样凶。绮云说,这是什么意思?阿保竖起大拇指说,人不是都害怕我吗?所以我让你们也提防点他。
  五龙低下头自顾往里走,嘴唇几乎咬出血来,他心里说,这是条莫名其妙缠住我的疯狗,我真的很想杀死他,他慌慌张排地推开织云的房门,回头一望,阿保摇晃着肩膀朝门外走,绮云对着他的背影喊,你要真的对我家好就去告诉六爷,放了织云,别把她当只破鞋耍了。恶心。
  织云躺在床上呜呜地哭着,双手抓着头发。她说,疼死我了,我要疼死了。五龙觉得她那种痛苦的模样很滑稽,他走到床前蹲下去给织云脱鞋,说,小姐哪里疼?织云愣愣地看着五龙,高声说,哪里都疼,疼死我了。织云犟着不让五龙脱她的鞋,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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