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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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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亡。现在只有五龙这套黑衫黑裤了,人们凝望着它在街道上渐渐远去,成为一个小小的黑点,那些熟识五龙的人无法向另外一些人描述他们复杂的感觉。
  五龙了却了一桩心事,他一直想来看创江边码头的变化,看创长枪帮的人是怎么统治这块宝地的,看创一场暴雨是否会冲掉三十几个兄弟的血迹。现在他什么都看见了,雨后的江水更加浑黄湍急,船舶比往日更加稀少。码头上散发着粮食和木材的清香,所有的货物都杂乱地堆积在一个新搭的岗楼周围,油布雨篷上仍然积有雨水。五龙坐在人力车上,他的视线从草帽下面急切地扫向码头四周,没有长枪帮的人,没有系红布腰带的人,他看见岗楼上站着一个戴黄帽子的士兵,士兵从岗楼的窗口探出头来,朝下面的几个搬运工哇哇叫喊着什么,五龙看见士兵的肩上扛着枪,枪上了刺刀,有一条红布腰带挑在刺刀尖上随风飘动。那是长枪帮系在腰上的红带,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作了日本士兵刺刀上的装饰。
  是日本人,他们接管码头已经五天了,车夫说。
  可怜。五龙朝码头最后看了一眼,他的语气中含有一种自嘲的意味,斗来斗去的,结果谁也没捞到这块地盘,谁也没想到这块地盘最后让日本人占了。
  所有的好地盘已经让日本人占完了,天知道他们在这里要呆多久,车夫说。
  走吧,现在没有什么可看的了。五龙的微笑看上去是悲凉的,他拉下了草帽遮住疲倦的眼睛,他说,大家都怕日本人,我也怕。现在你把我拉回瓦匠街吧。
  五龙了却了一桩心事。途经沿江路时他看见了一队装满大米的板车在前面缓缓地行进,米的特有的清香在雨后湿润的空气中自然而动人,仿佛一个温柔的灵魂在五龙身边飘荡,五龙坐在车上向空中茫然地伸出双手,他想起许多年前他就是跟上装米的板车走到瓦匠街的,他跟上它一直走到了现在。
  跟着板车走,跟上那些米回家吧。
  车夫听见车上的人发出了梦呓般的命令。!
  第十三章
  一个肩背钱褡的外乡人闯进了米店,他自称是五龙的堂弟,来自百里之外的枫杨树乡村。外乡人与五龙在房间里长时间的密谈引起了绮云的怀疑。绮云站在窗外偷听,听不清谈话的内容,但她从戳破的窗纸上看见五龙交给外乡人一个纸包,绮云怀疑纸包里包着钱。
  这个夏天外乡人频繁地出没于米店,有二天在他离开米店后绮云猛地推开房门,她看见五龙爬在衣柜顶上,他揭开了房顶上的一块漏砖,正往那个洞里塞一只木盒子。
  别塞了,小心让老鼠拖跑了,绮云说。
  你总是在偷看,就连我撒尿你也要来偷看。五龙填好了漏砖,掸掉身上的灰尘,小心地从衣柜爬到床上,又从床上慢慢地挪到地上,他说,你他妈就像一个贼。
  你才是贼。你跟那个乡下佬在搞什么鬼名堂?
  告诉你也没关系。五龙喘了口气,抬眼望了望屋顶上的那块漏砖,漏砖看上去严丝合缝,它保护那只装满钱币的木盒已有多年的历史了。在被绮云发现后他也许应该另辟一个安全之处藏匿这只木盒。五龙揩怒的神情中包含着另外一种内容,那就是与堂弟一夕长谈带来的狂热和激情,他对绮云说,我要买上地,我准备买三千亩地。
  买地?绮云惊异地观察着五龙的表情,她发现五龙说这话是认真的,他在发出土地这个音节的时候甚至有点结巴,绮云说,你真的疯了?你要买下哪块地?
  买我老家的地,买下枫杨树的一千亩水稻地,一千亩棉花田,还有祠堂、晒场和所有房屋。五龙的眼睛中再次闪过一道灼热的白光,他从地上拉起一把板刷在皮肤上轻轻刷洗,一些发焦的皮屑从猪鬃缝里纷纷坠落。他说,那也是我离开老家时许的愿,我对一个小男孩说过这句话,我还对爹娘的坟堆说过这句话,现在我要还愿了,我堂弟已经交给我枫杨树的许多地契,就在那只木盒里放着。
  你真的疯了。我原以为你是给自己买坟地,绮云痛苦地摇着头说,我不懂你从哪儿弄来这么多的钱。
  一分分攒下来的。我吃喝玩乐过好多年,但我从来不用我的血汗钱。五龙举起板刷指了指屋顶,表情变得宁静而安详,那只木盒里至今藏着我生平赚到的第一笔钱,是你爹给我的五块大洋,我在米店里卖一个月的力气,才拿五块大洋。
  你这个人。绮云欲言又止,她凝视着五龙的脸,突然觉得这个人对于她是多么陌生,这种感觉在他们二十多年的夫妻生活中多次出现,但从未像这一次这么强烈而又动人,绮云背过身子啜泣起来,出于某种消极悲观的信仰,或者仅仅出于女人惯有的恻隐之心,绮云洞悉了五龙脆弱的值得怜悯的一面,她觉得人活着其实都是孤立无援的,他们都会在屋顶、墙洞或者地板下面藏匿一只秘密的钱盒,他们的一部分在太阳下行走,另一部分却躲在黑暗的着不见的地方,譬如那只搁置于屋顶洞穴里的木盒,绮云似乎看见五龙的灵魂在木盒里一边狂暴地跳荡,一边低声地哭泣。
  这天适逢农历七月七日,绮云照例在午餐前点香焚烛,祭把了祖宗亡灵和想象中的每一个鬼神。祭祀的所有仪式都是她独自完成的,他们对此不感兴趣,绮云在熄灭烛火后看见供桌上升起一片淡蓝色的烟霭,烟霭久久不散,在祖宗的画像前袅袅扩展,最后笼罩了前厅的所有家具和饭桌前的每一个家庭成员,绮云虔诚的眼睛停留在父亲的遗像上,她看见了一片若有若无的光。绮云认为她看见的就是传说中指点迷津的佛光。
  我看见了佛光,绮云对五龙说,看见佛光是一个吉兆,我们家也许从此太平了。
  你在做梦,这个家里只要有活人,永远不会太平。五龙漫不经心他说,他踩灭了地上的一只没有燃尽的锡箔纸钱,朝灰堆里吐了一口痰。
  夜里瓦匠街上突然骚乱起来,乘凉的人群纷纷从竹榻和藤椅上爬起来,他们看见染坊的三媳妇狂街上追着米店的大儿子米生,那女人嘴里一迭声咒骂着,而米生一瘸一拐的跑着,米生的手里抓着一把小剪刀。
  米生逃进了家门,染坊里的女人就站在米店的门口骂,人们从她嘴里了解到事情的原委,不由得啼笑皆非,原来米生乘她熟睡之际,用剪刀剪开了她的短裤。
  他女人跑出去做了婊子,他大概想女人想疯了,有人在一边窃笑着说。
  他想女人想疯了,染坊里的女人气愤地朝米店的门板端了一脚,她说,他怎么不去剪他娘的短裤?这家人一个比一个下流,一个比一个可恶,没有一个好东西。
  染坊与米店两家世代不睦,染坊的人就此丑闻对米店展开了凌厉而漫长的攻击。绮云被气出了病,病在床上三天没起来,每逢伤心时刻她的头疼病就会发作,绮云只好在额际大量涂抹清凉油和薄荷叶子,眼泪不停地流淌,一半出于药物的刺激,另一半则出于哀怨的心情。
  绮云把米生叫到床边,绝望地看着儿子麻木的脸和手中那只旧口琴,你怎么做出了这种丑事?传出去哪个女孩子肯嫁给你?绮云想起了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句著名的民谚,她叹着气说,你跟你爹一样,做下的事禽兽不如。
  我要女人,没有女人我睡不着觉。米生低声而坚定他说,用旧口琴轻轻地敲击着他的牙齿。米生对他的行为没有丝毫羞耻。
  可是一时半载让我去哪儿给你觅媳妇呢?绮云愁肠寸断,鬼节祭祖出现的佛光看来是虚假骗人的,或许那只是她的愿望,她的每一个愿望最后总是会被现实击碎的。最后绮云想到了离家出逃的雪巧,绮云说,说来说去都怨那个不要脸的贱货,千刀万剐也不解恨,我花了二百个大洋买她进门,她没替冯家续下香火不说,她竟然敢在粥里下毒,她竟然就这样跑掉了。
  雪巧是个笨蛋。米生用一根火柴挖着口琴音孔里的污垢,他笑了笑说,换了我下毒,你们就闻不到砒霜的味道,你们现在都去见阎王爷了。
  闭嘴,我迟早会被你们活活气死。绮云怒声叫道,双手嘭嘭地拍打竹篷编制的凉席。在病中她忘记了天气的炎热,从指尖向上渗透的这股凉意像一条蛇,凶残地爬过她瘦小的弱不禁风的身体。绮云朝着米生离去的背影说,谁不想下毒?这事我已经想了二十多年了,我不过是横不下这条心而已。
  随着分娩期的临近,乃芳每天都要向柴生诉说她的腰疼和乏力。乃芳终日躺在床上听留声机,不再下地操持家务。有一天她告诉柴生,她用针测试了胎儿的性别,针尖是直插在泥地里的,根据她母亲传授的经验,胎儿肯定是个男孩,最后她带着几分自豪说,你们家传宗接代的大事不还是要靠我?柴生不置可否地笑笑,他对此不感兴趣。
  柴生的蟋蟀罐在几番覆灭后重新又堆满了米仓一角,柴生将蟋蟀罐的盖子轻轻打开,丢进一颗碧绿的新鲜的毛豆米,他看见那只凶猛的红头蟋蟀很快就把毛豆米啃了一个缺口,不由深深地折服于这只蟋蟀王惊人的食量和勃勃生气。这时候五龙蹒跚地走进米仓,他在背后悄悄地观看柴生给蟋蟀喂食的过程,五龙说,你应该给它们喂米吃。
  它们不吃米。柴生回答说,我养的蟋蟀不吃米,它们最喜欢吃毛豆米。
  没有不吃米的人,也没有不吃米的畜生,就是神仙也是要吃米的。五龙充满自信他说,他从米垛上抓过一把米放进陶罐里,蟋蟀果然不吃米,五龙看了一会儿感到有点失望,他把盖子盖上说,这畜生现在不饿,到它饿疯了再喂米,你看它吃不吃?
  柴生对父亲处处体现的独断和专制敢怒不敢言,他把装有蟋蟀王的那只陶罐捧在手上,匆匆地朝外面走,但是五龙叫住了他,五龙是来和儿子谈一件正事的。
  你女人快生了?五龙说。
  快了。她说是个男丁。柴生说。
  男女都是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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