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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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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绮云走出吕公馆时万念俱灰,一种深深的悲怆之情牵引着她。她的手里托着一包南瓜子和小核桃,是用手绢包着的,那是临走织云塞给她的,织云喜欢这些零食,她却一点也不喜欢。绮云在城北狭窄肮脏的小巷里穿行,手帕里的南瓜子和小核桃一点档地坠落,掉在沿途的石板路上,绮云没有去捡,她穿小巷子去江边,当浑黄的江水和清冷的装卸码头摹然出现时,绮云的手里只剩下一块薄薄的白绢剪成的手帕。
  江边的码头总是聚集着一群无事可干的男人,有时候他们搜寻着岸边踯躅的人,一俟发现跳江的就前去打捞,他们护送落水的人回家,以便向他们的家人索取一点酒钱。这天下午他们看见一个穿蓝士林布旗袍的瘦小女人直直地坠人江中,一块白绢在江风中像鸟一样飞起来。按照常例,他们飞快地灌下一口烧酒,紧随其后跳进了江中。
  他门顺利地把落水的女人搬到岸上,然后有人把她驮到背上疾跑了一段路,水就从女人的嘴里倒流出来,一路溅过去,又有人追过来,侧着脸仔细辨别女人苍白的湿漉漉的面容,突然他叫起来,是绮云,我认识她,她是瓦匠街米店的二小姐。!
  第八章
  一九三零年南方再次爆发了大规模的灾荒,而在遥远的北方战事纷繁。炮火横飞。成群的灾民和服饰潦倒的伤兵从蒸汽火车上跳下来,蝗虫暗地涌进这个江边的城市,有一天五龙在瓦匠街头看见两个卖拳的少年,从他们的口音和动作招式中透露出鲜明的枫杨树乡村的气息。五龙站在围观的人群里,一手牵着五岁女儿小碗,另一只手拽着八岁的儿子柴生。卖拳的少年不认识五龙,五龙也难以判断少年来自枫杨树的哪个家族,他只是怀着异样的深情默默观望着两个少年乡亲,他们的斗拳笨拙而充满野性,两个人的脸上都布满了青紫色的伤痕。五龙看着他们最后软瘫在地上,把一只破碗推到围观者的脚边,他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铜板,一个个地扔进破碗里,他想对少年说上几句活,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爹,你给了他们很多钱,柴主抬起头不满地望着父亲,他说,可你从来不肯给我钱。
  五龙没有说话,他的脸上过早地刻上了皱纹,眉字之间是一种心事苍茫的神色,五龙拉拽着两个孩子往米店走,手上用的劲很大,小碗跟着踉跄地跑,一边带哭腔地喊,爹,你把我拉疼啦!
  这天米店打烊半天,绮云坚持要给米生做十岁生日,他们走进后厅时,看见圆桌上摆满了荤素小菜,米生穿了件新缝的学生装半跪在椅子上,他正用手抓菜吃,这一天米生正好满十岁,他惊恐地回过头看着父亲,一条腿从椅子上挪下来,米生说,我不是偷吃,娘让我尝尝咸淡。
  又对我撒谎。五龙走上去刮了米生一记头皮,他说,你像只老鼠,永远在偷吃,永远吃不够。
  绮云端着两碟菜走进前厅,她接着五龙的话音说,你就别教训孩子了,米主就像你,你忘了你年轻时那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啦?你忘了我可没忘,绮云把两只菜碟重重地搁在圆桌上,她说,今天孩子做寿,是喜庆日子,你还是整天挂着个驴脸,好像我们欠了你债。我真不明白到底是谁欠谁的?
  五龙搡了米生一把,径直走到南屋里。他坐在一只竹制摇椅里,身子散漫地前后摇晃,脑子里仍然不断闪过两少年街头斗拳的画面。飘泊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件,五龙突然产生了一种孤独的感觉,孤独的感觉一旦袭上心头,总是使他昏昏欲睡。他闭上眼睛就看见一片白茫茫的汪洋大水,他的竹制摇椅,他的米店的青瓦房屋,还有他的疲惫不堪的身体,它们在水中无声地漂浮,他又看见多年前的水稻、棉花和逃亡的人群,他们在大水中发出绝望的哀鸣。
  前厅里响起碗碟落地的清脆的响声,然后是小碗呜呜的夸张的哭声。绮云大概打了小碗,绮云训骂孩子的语言经常是繁冗而横生枝节的。让你别疯你偏要疯,喜庆日子里打碎饭碗要倒霉的。干脆全碎光倒也好了,你偏偏打碎了一个碗底,绮云说着把碗扔到了院子里,又是清脆的令人烦躁的一响,绮云哀怨他说,你这疯样就像你姨妈,老天爷不长眼睛,为什么我的孩子都不像我,都像了这些没出息的东西,我日后还有什么指望?
  给我闭嘴吧。五龙冲出门去,满脸厌烦地对绮云嚷,你这种碎嘴女人只有用鸡巴塞住你的嘴。你整天唠哌叨叨骂东骂西,你不怕烦老子还嫌烦呢。
  你烦我不烦?我忙了一天,你什么事也不想干,倒嫌我烦了?绮云解开腰上的围裙,拎着角啪啪地抖着灰,她怒气冲冲他说,晚饭你别吃,你就躺那儿想你的鬼心思吧,你整天皱着眉头想心思,想也想饱了,还吃什么饭?
  绮云突然哗声不语了,她看见织云提着一只布包出现在院子里,织云是来赴米生的寿宴的,绮云还请了孩子们的表兄抱玉,但是抱玉却没有跟着织云来。
  抱玉怎么不来?绮云迎上去问。
  他不肯来。那孩子脾性怪,最不愿意出门,织云的脸上涂了很厚的脂粉,绿丝绒旗袍散发着樟脑刺鼻的气味,她站在院子里环顾米店的四周,神情显得茫然而拘谨。
  是他不听你的吧?绮云说,我倒无所谓,主要是孩子们吵着要见表兄,冯家没有其他人了,只有抱玉好歹算是个亲戚。
  织云无言地走进屋里,坐下来打开布包,掏出一捆桃红色的毛线放在桌上,那捆毛线颜色已经发暗,同样散发着一股樟脑味,织云说,这一斤毛线送给米生,你抽空打一件毛衣,就算做姨的一点心意。
  绮云朝桌上溜了一眼,很快认出那还是织云离家时从家里卷走的东西,那捆毛线最早是压在母亲朱氏的箱柜里的,绮云忍不住讥讽的语气,也难为你了,这捆毛线藏了这么多年,怎么就没被虫蛀光。
  织云尴尬地笑了一声,她搂过孩子们,在他们脸上依次亲了亲,然后她问绮云,五龙呢?米生做寿辰,怎么当爹的不来张罗?
  他死了!绮云大声地回答。
  五龙在南屋里佯咳了一声,仍然不出来。直到掌灯时分,孩子们去厨房端了米生的寿面,五龙才懒散地坐到圆桌前。他始终没有朝织云看过一眼,织云也就不去搭理他,只顾找话跟绮云说,桌上是沉闷的吸溜吸溜的声音,米店一家在黯淡的灯下吃米生的寿面,米生挨了父亲打,小脸像成年人一样阴沉着,他十岁了,但他一点也不快活,米生和小碗则经常把碗里的面汤溅到桌上,绮云只好不时地去抓抹布擦桌子。
  前天我看见抱玉了,五龙突然说,他仍然闷着头吃,但显然是冲着织云的,我看见他在街上走,人模狗样的。我看他长得一点不像六爷,他像阿保,连走路的姿势也像阿保,我敢说抱玉是阿保的种。
  织云放下碗筷,脸色很快就变了。她仇视地盯着五龙油亮的嘴唇,猛地把半碗面条朝他泼去。织云厉声骂道,我让你胡说,我让你满嘴喷粪。
  孩子们哇哇大叫,惊惶地面对这场突然爆发的冲突,他们无法理解它的内容。五龙镇静地把脸上的面条剥下来,他说,你慌什么?我不会去对六爷说,我只是提醒你,假的成不了真,就像我一样,我是这米店的假人,我的真人还在枫杨树的大水里泡着,我也不是真的。
  你满脑子怪念头,我不爱听。织云哑着嗓子说,我已经够苦命了。谁要再想坑我我就跟他拼命。
  米生的十岁寿宴最后不欢而散,孩子们到衔上玩,五龙照例捧着冯老板留下的紫砂茶壶去了对面的铁匠铺,多年来五龙一直与粗蛮的铁匠门保持着亲密的联系,这也是他与瓦匠街众人唯一的一点交往,绮云愤愤地冲着五龙的背影骂,你死在铁匠铺吧。你别回家。她收拾着桌上的残羹剩碗,动作利索而充满怨气,这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绮云突然对织云感慨他说,一眨眼米生都满十岁了。
  织云洗过脸,对着镜子重新在脸上敷粉,镜子里的女人依然唇红齿寒,但眼角眉梢已经给人以明日黄花之感。织云化好妆用手指戳了戳镜子里的两片红唇,她说,我今年几岁了?我真的想不起来我到底几岁了,是不是已经过三十坎了?
  你才十八,绮云拖长了声调挪揄织云,你还可以嫁三个男人。
  没意思。做女人真的没意思。织云跟着绮云到厨房去洗碗,在厨房里,织云用一种迷惆的语调谈起吕公馆深夜闹鬼的事情,织云说得语无伦次,她没有撞见过那个鬼,只是听吕家的仆人和老妈子在下房偷偷议论,绮云对此特别感兴趣,在这个话题上追根刨底。织云最后白着脸吐露了一句至关重要的话,那个鬼很像阿保。
  他们说那个鬼很像阿保。织云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恐惧,她说,这怎么可能?阿保早就让六爷放江里喂鱼了。
  不是说没见阿保的尸首吗?也许他还没死,他到吕公馆是要报仇的,你们都要倒霉。
  不可能。织云想了想坚决地摇着头,你不知道阿保的东西都割下来了,他就是当时不死以后也活不成,我懂男人,男人缺了那东西就活不成了。
  那么就是阿保的冤魂,反正都是一回事,绮云掩饰不住幸灾乐祸的表情,她咬着牙说,他六爷张狂了一辈子,也该倒点霉了。有鬼就闹吧,闹得他家破人亡才好,凭什么别人吃糠咽菜的,他天天山珍海味大鱼大肉?
  你心也太阴毒,织云不满地瞟了妹妹一眼,怎么说那还是我的夫家,你这么咒他不是顺带着我和抱玉吗?吕家若是出了什么乱子,我们娘俩跟着倒霉,你们米店的生意也不会这么红火。
  这么说他六爷成了我们家的靠山了?绮云冷笑了一声,把手里的一摞碗晃得叮咚直响,她说,什么狗屁靠山?他连你也不管,还管得了我家?码头兄弟会每月上门收黑税,一次也没拉下。难道他六爷不知道米店是你的娘家?
  织云一时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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