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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河 作者:张承志-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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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红脸膛的陕北小伙儿突然站了起来,朝他憨憨的一笑。满车赚足了钱的农民都拍打着身上的黄土——卡车正慢慢地停住。他吃惊地朝车外一望:  
  青羊坪——三个白粉大字一下映入了他的眼睛。  
  他一下车就觉得眼花缭乱。眩目的阳光直射着这个河岸台地上的小镇。一点儿也回忆不起来啦,他惊奇地想。他完全回忆不起当年这里有些什么建筑和什么景物。那时我急得心火上蹿,因为我连自己被大卡车拉到了哪里全都不知道。他感慨地走在一条土巷子里,默默地想着。那天,为了避免暴露扒车者身份,他只是查对着一本薄薄的《革命串联地图》,猜测着卡车前进的方向。他只猜对了一点:这车从绥德东关一钻出来,就根本没有去什么军渡或宋家川,而是一头向东南扎下去,顺着无定河的大深沟,顺着〃曲流宽谷〃。  
  他追了两步,赶上那个红脸小伙子,在他肩头上拍了一下:〃后生。〃那小伙儿朝他转过晒得红红的脸来,清澈单纯的大眼望着他。〃吃饭嗑么,后生?〃他问。那次来陕北,他一共学会了三句陕北话:嗑、解下、相跟上。前两句一个是〃去〃,一个是〃懂〃,第三个和普通话意思一样,因为这说法又淳朴又文雅,所以他也一并记住了。这时他兴致勃勃地试验了第一句。  
  那后生又憨憨地笑了,赤裸的粗脖颈闪着健康的黑红色。〃嗯,〃他不好意思地答道。  
  〃相跟上——咱们一块儿去吧!〃他只说了半句陕北话,库存就空了。〃我的话,你解下解不下?〃他干脆把最后一句也抛了出来。幸好那后生宽容地说:〃解下了。〃于是他俩相跟上顺着土巷子往前走。  
  街巷上小饭棚、小客店鳞次栉比。他和那后生买了些白荞麦面皮的、包着粉条、菜和一点清油的馅饼。那饼炸得又黄又脆,他香甜地边走边吃,和那后生攀谈着,不断地使用〃嗑、解下、相跟上〃三个陕北词。当他们会钞时,他瞥见了黄帆布书包里露出来一捆鲜艳金红的毛线。给婆姨的么?他逗那后生说。后生红着脸又憨憨地笑了,清澈的大眼躲着他。他想像着那个将要用这金红的毛线织成毛衣的陕北女人的模样。那女人的样子他知道。他猜得出,那一定是个象蓝花花或者李香香一样的,黑红又健美的女人,见了人羞得抬不起头,束着条蓝花布缝成的围裙。  
  〃混纺的么?〃后生红着脸把那金红毛线推了过来,请他鉴定。  
  〃嗯。不——这种比混纺的还好。〃他夸奖地说。毫无疑问,蓝花花和李香香穿上尼龙混纺的毛衣也会爱她们卖河畔枣、拦老绵羊的哥哥的。他在新疆插过六年队,他懂得,他解得下这个。快开车了,他们俩收拾好毛线,朝那辆风尘仆仆的卡车走去。他俩相帮着爬上车。我们已经成了朋友啦,他心里感到非常清爽。  
  接着这卡车将要开到黄河边去,顺着无定河最后的一段河谷一直开到黄河西岸。这辆解放牌卡车马上就要登上那段路程。那段路他曾经饿着肚子走了整整一个下午。他觉得有些心跳,有种苍老的、他觉得不是自己该有的慨叹般的情绪在堵着胸膛。当卡车在山嘴上头换了挡,发出一种均匀的吼声时,他的眼睛亮了:他认出了这个地方。  
  真是这里,他默念着,真是这条路。我全认出来啦,我想起来啦。十几年前,他就是从这个山嘴转过来,一步步踏上被暴雨冲得沟渠纵横的道路的。他把最后一块白荞麦粉条馅饼塞进嘴里,用两只手握牢车厢板,开始专注地望着渐渐向前方倾斜下去的高原。瞧,这些山沟和老黄土帽,朝着黄河倾斜下去啦,朝着黄河,整个陕北高原都在倾斜。他出神地想,这陕北高原对黄河的倾斜是默默的,不露痕迹的,就像红脸后生对他的蓝花花婆姨一样。这不像你,他嘲笑自己说,你现在是强忍着激动。你从新疆大学校门到火车站,曾经给同学吹了一路,吹你对这条河的向往。  
  〃喂,喂!〃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唤着他。他转过身来。原来是她,她一直背着车厢站着,〃喂,你是去河底村么?〃那女的轻轻问他。他觉得她满口典型的北京知识青年腔。  
  他和她互相谈了一会儿。她告诉他自己是某小报的摄影记者;他也介绍说,他是新疆大学的应届毕业生。  
  他觉得和这姑娘谈话很不自在。她身上什么味儿使他有点手足无措。他有点烦,就劈头插上一句:〃你原来是哪个学校的?〃  
  〃女附中,〃她微微一笑,〃你呢,原来是插队的吧?〃  
  〃嗯,在新疆。听说过阿勒泰这个地方么?〃  
  〃我原来在北大荒。〃她主动说,〃我记得,北京学生那会儿不去新疆,都是去山西、陕西、内蒙……〃  
  〃我自己跑去的,〃他说,他发现自己在和这个姑娘聊天了。她准有事儿要去河底村,他想,她是发愁那地方人生地不熟。不然她不会走到车尾来,她一直避着我。这回是因为实在想找人帮忙,才找我来了。他诚恳地说:〃你别担心,河底村是个好地方。老百姓特好,不会欺负人的。〃  
  她的脸红了,〃我怕那儿没有招待所,〃她小声说。  
  〃放心,〃瞧她脸都红了,她准还没有结婚呢。〃没有招待所有店,没店有生产队,有老乡窑洞。〃到底是个女的,他想,尽管也去过北大荒。他不禁看了一看眼前这个姑娘,女附中的,只有她们这种北京学生才会穿这种又不起眼又不入俗的女上衣,烫这种好像没烫过的发式。  
  〃我想拍几张新鲜点的黄河照片,〃她解释说,〃就上了这趟车。河底村那儿的黄河和无定河相汇,我想可能比壶口啦,风凌渡啦,三门峡啦新鲜点。〃  
  〃放心。用得着的时候,我会帮你忙。〃他结束了谈话。跟女的少那么饶舌,他训了自己一句。就那么回事呗,到时候把她领着和红脸后生相跟上,找蓝花花或李香香去就是了。  
  他又转身抓住车厢板。就是这条路,可是现在看着却这么陌生。岁月真能消蚀一切哪,饿着肚子走了半天的路,居然也会被忘掉。那时你才二十岁,衬衣口袋里只有不足十块钱。你从青羊坪小镇子下了车就走上这条土路,不但没吃白荞麦面的素馅饼,而且从清晨就滴水未下肚。你走了那么久,翻过一架又一架黄土老帽,见一个人就问一句〃嗑黄河还有多么远?〃陕北的里程和阿勒泰草原的里程一样,越走越大,一会儿一个数。从三十里到四十里,从二十里又到四十里。现在看来可能是一共四十里,因为你走了半天整。你的球鞋里灌进了细细的黄土末,你一路喝清亮些的渠水。后来你在一个山梁上看见一个老汉在毛棚下卖西瓜,你咬咬牙掏出五毛钱买了一个。你和那老汉聊天,说你从延安来,还到过延川和延长的油矿。老汉说:〃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三延的女子没人看,〃你觉得蔫了半截。不过那瓜真甜。后来你一路摘没熟的枣子吃,因为这种枣沿着黄河西岸长,所以叫河畔枣。那红脸后生在城关集上卖河畔枣,所以你马上就猜他是河底村的。那时节的河畔枣又青又涩,吃得你肚子发胀,可是你一点儿也不饿了。你快活得唱着〃横山里下来些游击队。〃那时你像一只鸟儿一般轻捷,敢从高高的山崖上跳下去抄近路。你还追赶过一只野兔子,那青灰色的兔子在这黄土世界里显得鲜明而刺眼。可是你没追着,累得满头大汗地躺在又干又烫的黄土上喘气。等到你爬一座大山时你累了,那段公路又稣又软,上面结着开裂的硬皮儿,下头是软陷的松土。你咬紧牙往上爬,白花花的毒日头晒得你嗓子冒烟。你后悔没有省下半个瓜带着。可是那时你的生命像刚点燃的一簇火,你的四肢都弹性十足。你知道你的心脏特别健康,脉搏又沉又稳。所以你赌了一股狠劲儿要和那座黄土山比一比,你决定不停步一口气爬上山顶。你信心十足地踏住龟裂的黄土硬皮,然后有力地蹬直膝盖的关节,一步步地攀登着。后来,后来——在爬上山顶的那个时刻,你看见了黄河。  
  他突然听见那姑娘尖叫起来:  
  〃快看!黄——河!〃  
  他浑身一震,忙转过头来。解放车正登上山顶。这一定就是那座黄土高山,你全忘啦。他轻轻地责备着自己,屏住了呼吸。陕北高原被截断了,整个高原正把自己勇敢地投入前方雄伟的巨谷,他眼睁睁地看着高原边缘上一道道沟壑都伸直了,笔直地跌向那迷朦的巨大峡谷,千千万万黄土的山峁还从背后像浪头般滚滚而来。他激动地喃喃着,〃嘿,黄河,黄河。〃他看见在那巨大的峡谷之底,一条微微闪着白亮的浩浩荡荡的大河正从天尽头蜿蜒而来。蓝青色的山西省的崇山如一道迷朦的石壁,正在彼岸静静肃峙,仿佛注视着这里不顾一切地倾泻而下的黄土梁峁的波涛。大河深在谷底,但又朦胧辽阔,威风凛凛地巡视着为它折腰膜拜的大自然。潮湿凉爽的河风拂上了车厢,他已经冲到了卡车最前面,痉挛的手指扳紧拦板。  
  这个记忆他可没有遗忘。这个记忆他珍存了十几年。他一直牢牢记着,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子目瞪口呆、惊惶失措地站在山顶,面对着那伟大的、劈开了大陆、分开了黄土世界和岩石世界的浩莽大河的时刻。他现在明白了:就是这个记忆鬼使神差地使他又来到这里,使他一步步走向地理学的王国。〃我一定要考上!〃他低声地发誓说。  
  〃什么?喂,你说什么?〃他发现自己原来和那姑娘并肩站在一起,抓着车厢前挡板。  
  我说,我一定要考上!河面上吹来的长风呛得他说不出话来,他觉得那条大河像在低低地吼。〃晋陕峡谷〃,他激动地又想起了一个新名词。这个名词是多么难以咀嚼和消化呵,我将在将来要写的一切论文里,把〃晋陕峡谷〃四个字都改成〃伟大的晋陕峡谷〃,这么干才值得。滚它的宣传科小干事吧,我要干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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