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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雪林·散文集-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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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归到这里面,永远不能再见,啊,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她索性坐了下来,掩面啜
泣,又不敢放声大哭,只低低呜咽着。她的眼泪不断淌下来,以致前襟尽湿。我那时只是个
七八岁的小孩,不会劝,只会陪着她流泪。李妈越哭越伤心,一直哭到像肝肠断绝的光景,
尚不肯住声,后来有几个女伴来,才把她扶了回去。那几年里,我家接连死人,家人号泣,
见过不少,但李妈那回的哭女,却使我深受感动,历久不忘。所谓母子天性,所谓生离死别
的悲哀,均于李妈那回一哭见之。一向嘻天哈地,憨不知愁的我,才开始上了人生第一课,
领略了人生真正的痛苦。

    另一女仆姓潘,我祖父之入仕途是由浙江瑞安做县丞开始。县丞衙署局面仄小,不能用
男庖,潘妈初来系替我们当厨娘,后来祖父升了县长,她便改变身份做一个打杂的佣妇。祖
母把五叔托她带领,她又成了五叔的干奶妈。

    她的称呼由“潘嫂”蜕变而为“老妈”,倒是逐渐而来的。大概她初以家贫没饭吃,出
而帮佣,丈夫死后,家中更无亲人,遂安于我家而不去。在我家四五十年,在佣妇辈中,也
算得资深望重。祖母令我们小一辈的尊称她为“老妈”不许更呼潘嫂。叫惯了,连祖母和我
母亲一辈都称她为老妈,老妈二字便成了她特殊的头衔,一直顶着到死。

    老妈年轻时曾经过洪杨之乱,被洪杨军掳去当了女火头军。她常常和我们谈洪杨军也即
民间所谓“长毛”的到处烧杀淫掠的惨况,不过她对官兵也没有好评。贼去官兵来,官兵去
贼又到,双方交绥数次很少,借此抢劫倒是真的。老百姓的身家性命,便在官贼双方拉锯战
中,给拉得七零八落。官兵除了劫掠银钱之外,杀、烧、奸淫三件事总不致于干吧。照老妈
说,一样。有时指百姓窝藏盗匪或竟指为盗匪,把百姓房子凭空放火烧了,将百姓头颅斫了
去,一箩一箩抬去报功。把女人奸淫过后也砍下了头,头发剃去半边,混充男匪,虽则女人
耳轮有戴耳环的穿孔,但上下蒙蔽以邀军功,谁又理会这些。

    老妈所谈长毛掌故最使我们孩童骇怖的是炒人心肝的事。据她说长毛军开始时牛羊鸡鸭
大批自百姓处掳来,享受不尽。渐渐地百姓逃的逃了,死的死了,他们下饭也就绝了荤腥
了。后来竟改吃人肉起来,不过他们因妇女胆小,整治人肉,倒并不假手她们。有一回,一
个匪军提了七八颗心肝,交给老妈,说明是人心,教她放下锅先煮一下,再捞起来切片煎
炒。老妈听说,未免心惊胆战,人心才下锅煮不到半盏茶时候,她将锅盖揭开,只见那些人
心好像活的东西一样,在锅中乱跳,有的黏上锅盖,有的跌到地上。老妈以为有鬼,掩面大
叫而逃,并不敢去捡拾。挨了匪兵很重的几下耳光。匪兵说人心要焖到半熟,才可以揭开
锅,谁叫她揭得太早。

    我现在知道人类心脏的肌肉富有弹性,不过人死以后,心脏尚能跳跃,并跳得这么高,
太不可思议。但老妈并非能撒谎的人,她此事得于躬亲目击,我们不信也得信。这只有等科
学家来解答了。

    老妈在我家帮佣,竭忠尽智,成了我祖母有力的臂膀。对于她自幼带领的五少爷,更像
亲生儿子般,嘘寒问暖,爱护周至。光复后,祖父罢官归太平故乡,老妈也跟到乡下。又过
了七、八年,始以老病死,寿八十三。我家因她为老仆,且系有功之臣,衣衾棺木,一切从
厚,即葬在祖母预筑的墓边,俾祖母百年之后,主仆仍然相伴。

    从前女仆年龄每在二十以上,二十以下的只算婢女,不过婢女是花钱买来的,女仆则为
自由之身。祖母在兰溪县署雇用一个女仆,年纪大约只有十八、九岁,喊她什么“婶娘”、
什么“嫂”都好像使她承担不起,又不能像丫鬟一般喊她名字,因其年轻活泼,祖母便从其
姓呼之为小张。

    小张虽年轻,见的世面却不少。原来她是金华知府衙门的婢女,年长择配,嫁了府署中
的一个二爷。那二爷因事被开革,回到兰溪原籍当小贩度日,叫妻子出来佣工,以补家计。
小张常对我们谈说金华府署中事。她说府署以前曾被长毛军盘踞多年,杀了人便埋在后花园
里,掘出的骸骨有几十箩筐。又说廊庑下埋了七只大缸,每缸可盛十几担水。缸上本铺有花
砖,知府大人为砌花厅的地坪,将砖移去利用,缸口遂现出于地面了。那些缸口也奇怪,无
论天晴下雨,总是潮湿的。有人说缸里藏的是金银,想挖开看,知府不许,因之大家也就不
敢动。据小张说知府是嘱心腹家丁挖过的,缸里只有些碎砖瓦,鸡毛,并无他物。她又说长
毛用大缸盛些碎砖石掩埋地下做什么,想必缸中财宝已被知府掘去,故意造此言骗人;又或
者窖藏已被先入城的官兵得去了。小张坚信“财气”是有主的,应该属谁便归谁得,别人强
掘,窖藏会变化为碎石清水之类,或自原来位置,自动转移到十数里外去,这几大缸财气的
主人此时尚未来,等他来了,自然会变成满缸金银。不过若那主人甘心放弃,窖藏也会另觅
他主。

    府署上房有个女仆掘地埋死鼠,真的掘到一小罐的银子并金饰数件,于是阖署传染了掘
宝狂,你也掘,我也掘,结果皆无所得。小张听说兰溪县署曾经长毛驻扎,断定必有窖藏。
我祖母寝室前面有一天井,井中有个石砌的花台,搁着几盆花。小张一夕忽神秘地对祖母
说,她半夜起来解手,看见花台下冒起白光,下面定窖有银子,何不掘开看看,祖母开始不
信,过了一段时日后,小张又说某夜她又瞧见一只白兔,满天井乱跑,她一赶,那兔便钻下
花台不见了。财神这样一再示兆,听者岂能不动心?于是我祖母叫小张到前面花匠处借来几
把锄头,会同婢女阿荣、菊花并力来掘,小张当然最为踊跃。先放倒花台,再从白兔钻入处
向下挖,开始一日可挖一二尺,后来阬子深了不便用力,一日之工,仅得数寸。我姊妹也加
入帮忙,掘及五六尺,地下水涌出,只好用铜面盆将积水一盆一盆戽出,用一扇破门板作梯
上下,个个沾手涂足,弄成了泥母猪。后来水愈来愈多,不胜其戽,挖掘工程已无法进行。
外间却已轰传知县夫人得了一个大窖,金银几百万。被祖父知道,进上房,将大家喝骂一
顿。吩咐将阬子照旧填平,花台照旧竖起,那掘窖的事也就不了了之。别人倒没有什么,只
有小张惋惜不置,她说财神爷屡次显灵,总不能没有道理,再挖下一二尺,一定可以掘得宝
藏,于今白白丢开手,还不知便宜谁呢?

    旧时代县官衙署内,上下人口,多以百计,良莠不齐,鱼龙混杂,奸盗之事,时有所
闻,甚至产生私娃的丑事也在所不免。在我幼时便亲眼看见这幕戏的上演,主角是连珠嫂。
这女人也是从太平乡间赶来兰溪县署的。她丈夫已死,仅存一女,交给外婆带领,以便轻身
出外佣工,年纪约三旬左右,貌虽不美,也还长得干净。祖母收容她后,将她安置上房最后
一进屋子里,与我姊妹隔室,与一方姓女仆同居,叫她替我们一家做鞋,浆洗衣服,并做各
种打杂事务。

    连珠嫂性情温和,照料我姊妹可称小心周到。待我尤厚,所以我特别欢喜她。

    我姊妹家塾前面不是有一座土山吗?山高阳光足,女仆们洗了衣服总来山上晾晒,傍晚
便收折了回去。家塾后面住着一位师爷,也是家乡穷亲眷,来此混饭吃的。连珠嫂每日收了
衣服便顺便到师爷房中去叠折,和他谈谈家乡事,有时候便请那师爷替她写封把家信。

    不知为什么连珠嫂的肚皮渐渐大了起来。她只好整日躲在那后进屋子里,低头做针线,
轻易不敢走到我祖母跟前。我姊妹年龄均幼小,浑然不知,与他同室的方妈却已瞧料了几
分,总是开玩笑似的问她?“连珠嫂,你近来吃了什么补品,身体发福了,你看你的肚皮一
天天高起来,原来衣服都会绷不住哩。”连珠嫂听方妈这么说,脸皮总是胀得通红,连声
道:“没什么,没什么,我同你吃一样的饭食,发什么福?不过我这条棉裤装的棉花太厚,
裤腰折在肚前,看起来肚皮便显得高些罢了。”

    她们这样一问一答,我姊妹仍听不出一点苗头。

    后来我们家里来了一位远房祖姑母,阖署称她为“姑太太”,她对我祖母为表示恭敬起
见,并不敢姊呀妹的乱称呼,仍尊称为“太太”,对我祖父则称“老爷”。这位姑太太是个
久历江湖的妇女,见多识广,一见连珠嫂便发现她竭力遮掩着的秘密。对我祖母说道:“太
太请莫怪我直言,那个连珠嫂肚子里已有了东西了,趁早打发她回乡下去吧,否则让她把私
娃生在县衙里,岂不是一场大晦气?况这话传到外面去,老爷治家不严,对老爷做官的声名
也不大好的。”那个时候,女人在别人家产子,认为对主家不利。私娃娃当然更认为不祥。
姑太太对祖母的一番话,被好事者传到连珠嫂的耳朵里,她倒脸红耳赤发作了一场,说哪里
来的什么姑太太,赤口白舌冤枉人,说我怀着私娃娃。想必她生有一双“马快”眼,就瞧得
这么清楚。我是个寡妇,这个声名可担当不起。等到天气暖和,我脱了棉裤,大家见见“包
公”,那时候,我不打歪她那张臭嘴才怪!这里几个名词,需要注解一下。“马快”是县署
里专门缉捕盗贼的人,眼睛最锐利,坏人坏事,一见便知。包公即包拯,以善于断案著称。
我们乡间凡疑难案件之得明白解决者,即称为“见包公”,这也是中国民间死典活用的聪明
处。

    那连珠嫂虽在后屋生气骂人,却并不敢到祖母面前与姑太太对质,可见她的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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