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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的晴朗日子,这样的日子,一定叫人惊喜,叫人情不自禁要呆呆的痴想翩翩。
这个上午,小娟一定突然萌发出一股不可遏制的插翅归家的欲望。因为今天,
她原本就可以开始起身返家了,她将准备很多很多的嫁妆,再过一个月,就是她与
阿富结婚大喜的日子了。这该是她企盼了多年的日子呀!可现在,她还要呆上一个
礼拜,主家已经把话挑说得明白,必须再等一个礼拜的时间,让他家另外找着了保
姆,然后这二十天就付给整个月的工钱。再过几天,就可以拿整个月的工钱,整个
月的工钱—整整两百二十块哪!两百二十块钱可以买几双很高档的皮鞋,可以买下
一两套、买下一两套甚至几套很漂漂亮亮很体面的时装哪!阿富他肯定会高兴的!
—小娟一定这样想过,先前。
小娟一定恨死了这狗娃子。他为什么偏要在这个时候哭得这么凶?为什么她想
尽了一切办法,可他偏偏还是要狠哭狠哭?这个上午,小娟一定突然觉得这娃子的
邪恶,觉得赚这两百二十块钱真是特烦特累的事。她用手掌去拍打他嫩嫩的屁股蛋,
他哭闹得更凶狠了……竭尽气力的嘶哑的哭声真是钻心钻肺地叫人难受,搅得人五
脏翻动。好在,这样折腾了一阵他的哭声终究弱下去,最后变得若有若无,竟昏昏
的又熟睡过去了。
这狗娃子咋就又睡熟了过去?这个上午,小娟一定是恨死了!她把他抱回她自
己的床上,放下去盖妥了被子,无所事事,接下她一定攀上了顶楼,打开门来到了
畅露的顶台——她倚在阳光灿烂的顶台上,是不是眺看着了远处即将开耕的点缀着
一簇簇各色小花朵儿的青绿的田野?她是不是想起了她的阿富,想起了更遥远的地
方,她的家乡?她是不是仿佛眺看着了那间搭在山坳子里的矮陋的泥屋,眺看着了
蹲坐在门槛上耷拉着吸旱烟和倚立在低低的门楣下张望的爹娘双亲?
一定是的,要不,小娟她怎么会突然又急得想插翅回家?那已经干了半个月的
工钱呢?那整个月的工钱呢?
这个上午,小娟一定恨死主家了!他们怎么这样刻薄呢?!
这个上午,小娟一定又恨死自己了!自己咋就突然想起要把主家他们的这只箱
子带走呢?!自己咋就这样贼贼的多提了这一箱子的东西慌忙逃出呢?!这个上午,
小娟她一定恨死自己了!!
小娟一定是正巧很快赶上这趟直接开往她们家那个省城的长途班车的。她一定
还暗自庆幸呢!或许在长途车即将出发的时刻,她还格外地从一旁的店摊上买了一
听可口可乐什么的易拉罐,一边咬一大口松甜喷香的蛋糕,一边叼住塑料吸管,美
美滋滋地尝一口味道怪异怪异的饮料。小娟她一定还掐着指头计算过时间了的:过
了夜,才能到省城……恐怕,要再宿一夜……再第二天,恐怕要到天擦黑,才能赶
得到家,才能见着爹娘双亲和小妹,才能见到心爱的阿富了……
这可真是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案件。一切都可想而知,一切都理所当然,只
要一切按例而行,便轻易截止了这个案件的发展,便成了报上有头有尾细节生动的
关于二十个小时之内迅速破获一起重大盗窃案的报道。
同样是这个报道得那样扣人心弦的案件,而传闻却偏是那么简洁的几句,没有
节外生枝,没有加油添醋,最后只是得出一个结论:这小妮子,恐得判个死刑喽!
这么大的盗窃案,竟是个外地小保姆干的,那还了得!
这个案件,就发生在距离我现在的地点不到五十公里的那个城镇。那是个仅仅
十来年就暴发得不得了而闻名全国的小小的区镇,如今它是一个地级市的一个重要
组成部分。这个案件大约发生在四年以前了,好像就在我结婚那年的三月,而结果
究竟是怎样结的案,记忆里却似乎并没有什么传闻。
但令我非常意外的是,这个案件的故事,现在竟然再一次被人重新讲述,而且,
讲述它的竟然就是我面前这两个天天相处的打工妹!
她俩叫小花和芸香,是我这家快乐餐馆招呼来端菜抹桌刷盆清洁地板打杂的。
她俩已经差不多干了将近一年了。据她俩说是表姐妹,是从江西那个以前很红的革
命老区出来找活挣钱的。
当这些打工者多年来愈来愈显豁地创造出一个令人心惊的奇迹——我们愈来愈
依赖他们,几乎已经到了无处没他们,我们就无以正常生活的地步——而却又愈来
愈让我们看低、被我们歧视的时候,常常令人联想到那些从我们浙江等等富裕的省
份出去,到广东等各个特区打工的打工者;甚至,那些从中国出去到各个发达国家
打工的打工者——他们,是否同样是如此处境,还是更甚?
基于这些,对小花和芸香这两个年岁尚小的打工妹,我总是心存慈悯。更何况,
她们俩还来自那个老区?虽说那些个曾经令多少人敬仰和激动的地理名字,如今早
已经被一代人淡忘乃至遗忘,而只能戳在那些干巴巴的教科书里,将被后来的一代
代人漫不经心和毫不更事地翻过。因此我从不责骂她俩,而对她俩表现出一贯的和
蔼,并且我一直非常郑重其事坚决不妥协地捍卫着她俩,不让一次次伸向她俩的肮
脏的魔爪所猥亵。我还让她俩与我们同桌一日三餐,给她俩安排了一个比较不差的
安全的住宿的地方,而她俩在我这儿的工钱,比一般都要高出一截。
这已是午夜半点,最后一伙食客醺醺地结了帐散出,两个学徒照例已经接继着
准备好夜宵。妻早已休息,而我总是对夜宵毫无胃口,疲倦地躺倒在躺椅上。小花
和芸香俩收拾完楼上的客桌,下来各自端了一盆冒着热气的面条,不吃,却欲言又
止地看着躺椅上昏昏醒醒的我。我发觉了她俩,于是疑惑地欠身,笑笑说:“有什
么事吗?你们俩……”
“……老板,你……你是一个……作家……?”她俩有些忸怩,吞吐半晌,然
后芸香鼓起勇气似的说。
我禁不住哈笑了起来,很是有点意外。在这个疲倦的午夜,在这个充斥着油烟
味和啤酒味的餐馆里,竟然会有这样一个让我激动的问题。愣了一下我说就算是一
个作家罢,还是一个诗人呢!你们俩怎么知晓的?
但是我旋即又生怕她们接下又要问出一些无论如何让我都不好回答的问题来。
譬如说,她们可能又要问:那你咋不在市里工作?那你咋要开这家餐馆呢?或者,
她们要问:那你咋不写书呢?——就像她们刚来不久那会儿,有一天突然问我,
“特二级厨师”是怎么一回事,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解释清楚,而她们却立即一下睁
大了眼睛:“哇!你已经是你们这儿最高级的大厨师啦!那你咋要自个儿开这餐馆
呢?这有多累,还不若让人家请去供着你呢!那工钱、那工资也有好多的吧?”我
说:“那我一个月的钱至少你们俩一个得要挣上一年多喽!但现在这样我可以赚得
更多啊!”她们羡慕得吐舌头。——但是,但是这下我又怎么解释?要解释一个尴
尬的问题的尴尬,往往会比问题本身的尴尬还要尴尬得多。
然而她俩这次并未让我如何受窘。她们俩只是提出了一个更让我惊讶的要求。
这回轮到小花她涨红着脸说:
“老板,您……能不能听我……我讲一个事,然后,然后……做一篇……这个
事的文章,登在……报纸上?”
而没有讲完这件事,她俩便哭了,肩胁悲恸地抽搐着。
“她就是我姐姐啊!姐姐她是冤枉的啊!……”小花抬起涟涟的泪眼。
“冤枉”?什么“冤枉”的呢?我忽然开始极度关注起多年前发生的这个简单
案件的始末来,而困意全消。当然这不仅只是因为小娟就是小花的姐姐,也是芸香
的表姐。
“那你姐姐呢?她,你姐姐她最后怎么啦?”
“她死了……”
“死了?枪毙的?”
“不是,不,是判刑,十二年哪……”
“可是她受不了冤屈,她自杀……在劳改所自杀,已经有三年多了……我表姐
她死得好惨,她把头撞在了监狱的墙上啊!……”
我感觉有些不知所以起来。也许终究是忙碌了一整天的缘故罢。
“三四十万。”“十二年?”
如果定性,这是一起特大盗窃案无疑。可是判这么多年,又好像不可能。但也
有点可能。
多年前,由于外地打工者的大批入境,治安一直都在火上浇油。盗窃、抢劫、
凶杀,甚至强奸轮奸,频频发生,而这些抓获的罪犯当中,打工者的比例竟是令人
惊诧的——毕竟,他们中不可能绝对全是百分之百真正的打工者,何况再说,这儿
的环境,毕竟也多少更容易诱人作奸犯科。据说当地政府曾经计划采取各种手段限
制这股汹涌的民工潮,有的甚至拟定驱赶出境,但终究缘了各个方面的强烈反响,
最终只得采取诸般法令措施强加管理了事。当然,同时也被动地一再开展严厉打击
镇压,枪打出头鸟,杀一儆百,甚至又据说凡是外地来的作奸犯科者,早已经不必
遣返原籍,在当地,便可以任由处置。
这么一来,那么,为什么就没有可能是“十二年”?
我真有点不知所措了。而小花她俩还是巴望着我回答。怎么开口?
“我可以给您看一封信……是我姐姐的,是我姐姐临死之前寄给家里的,我俩
一直放着。……老板,您能不能做一篇?……”
“信?好吧,那我……让我先看看……”我暂且含混的回答,小花、芸香她们
俩连忙一起感激地使劲点头。
翌日,我就看到了这封折得四四方方的信。这信笺是一叠很低劣的纸,纸上笔
迹甚是潦乱,但看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