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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与文论-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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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

    “我是一个……战士。”柏老很不情愿地回答。这种回答是致命的。

    他最痛恨自己的右手。这只手如果早点捆绑一下也许就没有后来的怪事了。它不知为什
么学着写了几篇小东西,还稍稍沾了一点边儿——不知是地理学土壤学还是地质学的边儿,
反正这一下就被一位重要人物发现了。这个人足以决定他的命运,一纸命令送他去进修,进
修期未满又派到一所著名的学院中来。“我们等人用啊!”

    以后的故事就是顺理成章的了,他成为了“柏老”。

    但地因此而怨恨,恨那个轻率发布命令的人。他回忆这一切的时候,仍然认为自己是一
位“战士”,只是被安置在一个特别令他厌恶的阵地上。多少年过去了,他尽了最大的力量
压抑着心底的厌恶——因为流露这种情感是危险的。他留起了背头,端上了烟斗,不苟言
笑。所有的学术会议他都出席,坐在主席台上,除了念稿子外不多讲一句话,特别不介入学
术争执。日子久了,人们都习惯于看到那个熟悉的形象——高深莫测的柏老。仿佛这样一个
形象的缺席,就不成其为一个像样子的学术活动。

    他是大学者大专家的象征,这个形象逼真生动,而且通俗易懂。

    那些年里,如果有谁把口吃老教授请到主席台上取代柏老的位置,一定会引发一阵哄
笑。那个干瘪的老人走起路来腰弓着,不停地咳嗽,一说话结结巴巴,怎么会是著名学者
呢?再看他的头发,疏疏的,短短的,与管理卫生的老勤杂工分不出上下。

    只有柏老稳稳地坐在那儿,含着黑胶木烟斗,用慈祥却不失锐利的目光看着所有的
人……没有人知道他心中的委屈、他的追悔。他认为自己是所从属的那个家族中最霉气的一
位了。

    老胡师遥遥地注视着柏老。他看着这个渐渐有了一把年纪的人,目光里充满了同情。除
了老胡师,还有多少人明白这些呢?时光飞快逝去,时光可以像硫酸一样腐蚀记忆之弦。

    人们在淡忘,淡忘历史,淡忘昨天。提起口吃老教授,即便是与他共过事的老人也要手
拍脑瓜想一想,半天才答一句:

    “好像有这么回事儿……好像有,嗯,这个人……”

    眼前却是一个铁一般坚硬的柏老,他真实地矗立在那儿,既不可忽视又不可逾越。他甚
至站立在你我之间……

    柏慧,我差不多讲完了你父亲的故事。

    在所有的长谈中,这是最难的一次。我不得不用力地选择词汇,因为既要保留真实,又
要记住我是在谈论你的父亲——是他给了你生命啊。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这个事实。

    于是我常常想到另一个人,想到你很少提起、我更是一无所知的那个人,她就是你的母
亲。我多么希望你彻头彻尾地像她——爱你的母亲吧!你深深地爱她吧……柏慧!

    34

    上一次我隐去了一个情节,不是忘记,而是有意避开……可是我想来想去,就是不能不
讲出它来。

    我说过,我在老教授度过最后岁月的那个酷热的土坯房子里呆了很久,亲手抚摸沾了血
迹的墙壁。可是我没有说,那上面还沾有一个年轻女人的血……

    事情是这样的:那些凶狠的家伙在老人卧床之后,就把回原籍探亲的儿媳骗来了——她
只是来看看身体不适的公爹,想不到眼前的老人已经到了惨不忍睹的境地。没有任何可犹豫
的,她毅然承担了照料这个可敬的老人的职责。

    我会一生都怀了对她的深切感激,并且也至少因为这感激,再续上这几笔。

    这位儿媳长得很小,她大概在南方人眼中也属于娇小型的女人。谁也弄不懂她小小的躯
体中何以潜藏了那么大的勇气和精力。那个酷热的夏天——我们牢牢地记住那个夏天吧!

    他们故意把老人与她关在那个靠近锅炉烟囱的小房子里,让闷热把两个人剥得只剩下单
薄的衣衫,而最后神志不清的口吃老人什么也穿不了,他的皮肤开始大面积溃烂。看守们就
从观察孔里看着这两个人的煎熬。

    她祈求医药,得不到一声回应。她甚至像公爹一样失去了自由。半夜里,有人突然就要
提审,一个或一伙冲进小屋,借着酒气蹂躏她……她无力反抗也不能离开,只能咽下一切,
咬紧牙关尽全力服伺老人。她明白这是最后的时刻了。她为他擦洗身子、喂饭。

    在那个夏天最闷热的一个午夜,老教授终于离开了人世。

    她跪下来与老人告别,然后也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并不认为那场可怕的悲剧是柏老一手导演的,他只是一种角色,是心怀侥幸和委屈的
合作者。但是我们却不能因为这种理解而失去憎恨——憎恨是必需的。他是一个值得憎恨的
人。

    正因为这样,我才对你说了那么多。

    世上本来就存在着很多责任要由人们去承担,你、我,所有的来者与去者,都不可避免
地要负担自己的一份。这就是神秘的命运。

    而柏老竟然是你的父亲,这多么不可思议。人没法选择自己的父亲,父亲给了另一个人
生命,并在那一瞬间规定了他或她的一部分性质。

    很久以后的今天,当我站在这片危机四伏的平原上,在海潮漫起的午夜遥想的时候,心
中涌起了何等庄严的情感。我在进一步确认着爱、亲情、家族……这类概念时,变得既小心
翼翼又惊讶不已。它们坚实的质地令人入迷;它们确凿无疑地存在着,闪动着固有的光泽。

    情感的困难,就在于它要同时接近和承认那些各自独立的世界,而它们之间有时又是互
相拒绝的。

    我的善良的母亲!她在绝望的年代里做出了那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支持我重新选择一
个父亲。结果我出于特殊的畏惧逃离了,那个未知的父亲也就如同茫茫山野一样神秘和沉
默。后来我长得更大了,当我懂得呼唤他的时候,他却没有一声回应。

    这就是对我的背叛和逃离的一种回答方式。

    从此我终于明白并且永远都不会忘记:一个人只能有一个父亲;他无论怎样努力去改变
自己的父亲,结果都只能是徒劳的。这样的认识是残酷的,又是幸福的——一种得到了认知
的幸福。

    作为你的父亲的柏老,在嗅到我身上一点“异类”的气味之后,急忙而愤怒地宣布了他
的拒绝和敌对。今天看这是必然的。但我越来越感到自豪的是,我的父亲、我所从属的那个
家族,早就开始了那一场长长的拒绝。我应该是一个后来者,我只不过被一个咄咄逼人的柏
老进一步提醒了罢了。

    我从此更加明白,不同的家族无论以何种方式、因何种机缘走到了一起,最终仍要分
手。善与恶是两种血缘,血缘问题从来都是人种学中至为重要的识别、也是最后的一个识
别。

    从古至今浮泛纵横着多少繁琐的命题,充满了哲学和学术的世界已经没有了新生儿的空
间。可是柏慧,你这个有着一对漆亮黑目的女性,是否能够一眼洞穿——全部的芜杂其实完
全可以化为一句简洁,即一个人是否具备为热烈的理想和原则忍受贫困的勇气?还有,人们
常常说到舍弃生命的勇敢——是的,那也是一种彻底的回答,最终的回答;但不如日常生存
般的切近——最切近的往往也是最艰难的,有时坚持着更需要勇气。我这里说的“忍受贫
困”就是坚持。

    柏慧,在这片以富丽著称的母亲般的平原上,我迈开双脚丈量了很久。我听到了,看到
了,知道了眼下什么人在度过什么样的艰辛。这使我终于明白了又一条简洁的定理:善,就
是站在穷人一边。

    有人会莫测高深地询问一句:“这就是你的道德吗?你不嫌它粗陋吗?”我会带着极大
的藐视走开。这种人我已经不屑于回答。但内心里我却必须回答:是的,这就是我的道德,
也是我的立场,我出发求善的根本。

    人们在以不同的方式寻求真实,求救于自己的知性。这样的人总是朴素的,绝无半点侵
犯性。在竞争的时世上,从根本上讲,追求真实的努力会造成贫穷,因为朴素和无侵犯会导
致贫穷。从这样的判断做起,我才确认了自己的道德和家族。

    所以我的自豪是有理由的,我的憎恨也是有理由的。

    人不能追求贫困,因为这样做同样也是一种矫情和虚荣。

    贫困只是一种朴素,是自然的状态。人只要做到不害怕贫困就行了,只要做到这一点,
就会勇敢地走进道德。

    守住这些信念需要多少精力,多少敏感!但我要守住。我希望你能理解和尊重我的坚
守,并且能够明白:十余年前的那场分别就源于这样的坚守。我固执地认为,你的背叛、那
长达几个月的调查与追问,使母亲般的平原受到了伤害,土地,父亲,我所代表和维护的、
给了我血液生命的穷人受到了伤害。从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家族中走出的儿子,最初的反
应就是那样。他不得不背弃所爱,走回他的来路:孤零零的、无援无伴的一个人……

    一场分别,无数的倾诉。

    因为爱,因为致命的爱,和致命的创伤交织在了一起。

    柏慧,我不得不一次次地回忆“父亲”,我们的不同的“父亲”……你现在一个人,远
离了父亲和男人,住在你自己的小屋里。我知道这一来倾诉的时间到了,人活着就是为了倾
诉——在这场倾诉之后,人的一生也就圆满了。这儿还有爱的圆满,友谊的圆满,我与你的
圆满。

    午夜的海潮啊,漫漫无边,细碎地涌动、涨起,渐渐漫过了高空的星辰。你近在咫尺,
伸手即可触到你滑滑的、丁香味四溢的漆发。你的眸子是我眼前最大的一颗星星。

    但愿你能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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