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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与文论-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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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转过脸来,我一眼就发现她耳旁的头发白了大半。这真奇怪,我昨天还什么都没看
到——那是一夜间白的吗?“孩子,你过来,你听妈妈告诉你……”她这样说着,却自己走
过来,一手搂住我,一手抚摸起我的头发。

    她的这个动作一下使我想起了外祖母。我哭起来,越哭声音越大。我突然明白了,自从
外祖母去世到现在,我还没有好好地哭过。这一回妈妈没有阻止我,她让我痛快地哭了一
场……“妈妈!妈妈妈妈!”

    “你去南山吧,家里给你在那里找了个父亲——你从今以后就有了新父亲……再也不能
呆在茅屋,你大了,自己找条出路吧……”

    我挣脱了,盯着她。

    “别这样看我……”

    这是真的。天哪,我瞥一眼就明白了这是真的。家里没有父亲,他或者是因为害怕,或
者是起早到附近的小村做活去了,反正家里当时只有我们母子俩。我觉得脸上的皮肤有些发
紧,就像人在寒冷的冬夜,冻得舌头都不好使了:“我想……留在……”

    “去吧孩子,哪儿都比家里好……你快从子弟学校毕业了,然后就得出案,再不就是去
别的地方。好不容易才给你找了这么个好人家,他是一个人,年纪大了,会待你好,像待亲
儿子一样……今天傍黑,就有人来领你……”

    “我不我不我不!”

    妈妈的脸贴到了我的脸上。我不忍心再挣脱。她耳旁的白发罩在我的眼前。这时橘红色
的阳光透过窗棂射进来,四周一片寂静。

    好像只是一瞬间,我懂得了什么。是的,我必须离开这个小茅屋了,尽管它连着我的血
肉。

    ……

    因为小鼓额一直没有回来,我不得不去她家里一趟。我真担心她返回的路上出事:拐子
四哥每次都要送她一程,可她的自尊心又太强,总是早早把他赶回来。她认为自己是个大人
了,不需要别人看护。她大概并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弱小可怜。

    她不太愿意回家,那个环境令她窒息。但她又特别牵挂自己的父母,这多么奇怪啊——
没到那样一个地方去亲眼看一看,是不会明白其中的缘故的。

    还好,她只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才留下的。我已经是第二次到她家去了,但她一家人对我
的到来还是有些慌促。她用埋怨的目光看着父亲和母亲,因为他们一会儿喊我“东家”,一
会儿又喊我“大官人”。这是多么古旧陌生的叫法啊,这种叫法让我心酸。我简直不敢注视
两位老人。

    他们刚刚五十多岁,可看上去至少有六十多了。

    这个平原上大部分人家都睡土炕,我们葡萄园的茅屋也有一个很大的土炕。鼓额自己住
在东间屋里,她的父母住西间;中间是两个土坯做成的灶台,好像已经使用了好几代。这幢
泥屋很矮小,仰脸看看,屋顶的高粱秸被烟火熏得焦黑,从上面垂下一串串尘网——这儿的
人对于打扫屋子顶棚的灰挂是极为慎重的,他们将其视为“钱串子”。

    屋内几乎没有一件木制家具,只有三两个泥巴捏成的箱子,用来盛粮食和衣物被子。我
在中间屋里看到了一个风箱——惟有它是木头制成的!尽管我对这儿比较熟悉,可仍然对这
种贫穷感到一阵阵惊讶。这是真正的贫穷。

    你能想象富裕的登州海角还有这样的人家吗?

    整整一条村街都是这样矮小的泥屋。我相信每一个小屋内的生活都大同小异。

    鼓额母亲身体不太好,眼睛好像有毛病,不断地流泪,她就不断地揉搓,使眼病越来越
严重。她坐在炕上,穿了厚厚的过了时令的棉衣,上面已被油灰遮得不辨丝纹。她因为我的
到来而感激、羞愧,并有着深深的不安,差不多一直在拍打膝盖,“了不得了,东家来哩!
俺家个毛孩儿有天大福分不,让东家好饭喂着大钱花着,还进门看望哩。我跟她爹、跟毛孩
儿说了:来世变驴变马报答吧!天底下也找不着东家这么好的人哩!……”

    我险些在她面前流下泪来。

    我一直觉得有愧的,就是不能给予雇工更优厚的待遇。因为我们的园子没有那么多的
钱,它刚刚复苏……可是眼前的老人却充满了感激。

    鼓额一遍又一遍制止母亲说话,母亲就喝斥孩子:“毛孩儿知道个什么?还不快些为大
官人端个茶盅儿?”

    一句话提醒了鼓额,她开始为我倒水。她把一个瓷碗洗了又洗,这才盛来一碗白水。家
里没有茶,也没有茶盅儿。

    鼓额的父亲也穿了一件大襟棉衣,腰上扎了一根布带。在我的印象中,大襟衣服只有女
人才穿,所以我对这种打扮觉得奇怪。他很瘦,灰尘像是深深地嵌在了皱纹中,已经没法洗
去。他总是笑,又有着无法掩饰的惊慌。这惊慌只有在他转脸喝斥鼓额时才消失。

    “东家啊,在家吃饭吧,如今不比过去,吃物多哩,你看看咱家里……只要东家不嫌弃
就好……唉,毛孩儿家小小年纪,不懂事,拖累人哩,东家多调教、多担待些是哩……”

    他颤颤的声音流露着无法描叙的感激。他似是深深亏欠于我——他欠下了什么?他知道
我站在这个屋顶之下,心里正想什么吗?

    我不止一次在心里决定:再也不到这儿来了。我第一次来这儿就这样想过。可是我做不
到。这儿有一股奇怪的磁力吸住了我——那就是一个平原的真实。我不想来,是因为我像所
有人一样,总是害怕一个真实。但我终于明白,真实是无法遮掩的。我强烈地感到了一份赤
裸裸的真实。我是属于这份真实的……

    这大半就是我离开又归来的真正原因吧?

    我心灵深处有个声音,它催促我走向平原。在这儿,我才会面对着它,羞愧不已。我是
平原上出生的儿子,我因此而羞愧。我是一个人,我因此而羞愧。

    我在他“吃物多哩”的提醒下仔细看了看,这才发现屋角堆着一些红薯,墙上悬了束起
的一撮高粱穗子,风箱旁还有卵石似的马铃薯。一股秋天的清香气驱除了另一种气息,一个
季节的安慰全装进这座小泥屋了。

    鼓额从一旁提来一个口袋,打开,里面是刚摘下不久的花生。花生果还湿漉漉的,果壳
儿雪白雪白。她捧起它们,捧到我的面前。我剥开果壳儿……甘甜的浆汁在口中弥漫,这就
是我所熟悉的平原的果实。

    鼓额还多少有点发烧,我让她在家歇着。可是鼓额非要跟我一块儿回葡萄园不可。她那
时竟这样执拗。使我不解的是两位家长也一声声说:“捎上她哩!”我只得同意了。

    归来时我们雇了一辆马车。赶车的是一位上年纪的人。马车在秋天的平原上不疾不慢地
行进,让人有一种很特殊的感受。这种马车在这儿仍然是重要的交通运输工具,它是机动车
辆很难取代的。鼓额手里挽个花布包袱,垂头坐着,头发梳理得真光洁。她眼下像个羞涩的
从娘家回来的小媳妇。我注意到,她现在比刚来葡萄园时健壮丰满多了。她那被太阳晒得红
红的脸庞、又黑又圆的大眼睛,有着一种历久不衰的美。这种美很内在。

    车老板根本不把车上的乘客当回事,看来他已经非常习惯于这种生活了。一路上他不停
地哼唱,因为声音小,而且嗓音又不清,所以我一开始并未在意。后来的几个词儿钻进我的
耳膜,使我立刻一振。他在哼唱关于徐芾和秦始皇东巡的古歌!

    我请他大声唱唱,他瞥了我一眼,不高兴地放大了声音。

    真的是那首古歌。可见在登州海角这一带,这古歌已经掺进了流动不息的海风之中。我
只要安下心来,只要屏息静气,就会听到它在隐隐奏响……我一动不动地倾听,凝住了。

    鼓额的手在轻轻推我,我一低头,看到了她手里攥着一把洁白的花生果。

    又是一个长夜。这儿满满地灌入了海潮。一种生冷活鲜的气息从茫茫无边的地域吹来,
越发让我难以入睡。由于时过境迁,你将无法领受我在这个长夜的感受、我的心情。

    一个人在这样的夜晚会有无穷无尽的、繁琐的追询。我常常发现,时光流逝得那么快
啊,一转眼已是十年、二十年。

    可十余年前的一切宛若眼前。我在这匆匆的迎接和告别中也做不到镇定自若,一些过失
常常令我心疼。过失——让人尴尬的场景一再重复,而人又不能从头开始。人无法挽留珍贵
的友谊和爱情,有时就眼瞅着它们衰老、退色和变质。

    我时而想有力地抑制它——对生命造成腐蚀和损伤的隐秘之力。为了捕捉它,我紧绷心
弦。多么难啊!你常常有这种感觉吗?发现那种力量是不难的,难的是扼制它,注视它,不
让它靠近自己。显然做不到。因为这太累了,一松弛,一天又过去了。而生命正是一天天组
合起来的,我们就是这样丢失了生命。我怀念那些生命放射璀璨光焰的日子和时刻,充分
地、一再地咀嚼和感念。我常常一个人在这午夜里强忍着什么……

    柏慧,如今能像你和我一样坦然交谈、不断回忆的人,世上还有多少?

    我们已经放弃了对彼此的苛求,只是真诚地交谈。

    海潮徐徐漫过,它把小茅屋、葡萄园,把整个大地都覆盖了……我们偶尔想起已经消失
和必将消失的一切,对这无法诠释的神秘就会泛起恐怖,睁大一双求助的眼睛。我看着你,
深知:这目光与十年前是多么不同啊。我一遍遍地想象你现在的样子,想不出。

    你好吗?愉快吗?你一定……

    ………我承认那个小提琴手与你分开之后,我有一阵真是高兴。以前我听到你夸他是
“天才”,心里总是觉得别扭。

    他的假头套、凸起的小腹,我看了都有些气愤。现在你又是你自己了。可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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