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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蜘蛛的人 (一份关于文革的个人记忆)作者:杨瑞-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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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真的住了口。早就料到我的父母会暴跳如雷,他们毕竟是多年的党员。我也不是故意刺激他们,我只想让他们知道我在农村接受了什么样的再教育。  
  父亲倒还沉得住气。他眼中掠过一丝微笑?恐怕是我的幻觉。但几天后,父亲和我单独在城墙上散步,他对我说那天我说的话,他一多半都有同感。甚至早在1949年以前,解放区的干部已经开始滥用职权了,党内斗争向来残酷无情。种种问题如果那时还只是潜伏在体内的癌细胞,现在则早已四处扩散了。  
  他给我讲了件事,似乎想证实这点。说的是他自己的初恋。后来我一直在想,如果事情的结局不是这样,就会有另一个人取代我的位置生活在世界上,她或他会长得什么样?父亲会不会更喜欢这个孩子呢?  
  1942年,父亲是辅仁大学的学生,他迷恋一位女同学,爱她爱得神魂颠倒。起先父亲怎么也不肯透露这位女子的姓名,但后来我还是知道了。(在这我姑且把她称作丁香,当然这非其本名。)  
  他们的爱情一开始就受到祖父的反对,他认为女孩家不够有钱(虽然她的父亲还是一位银行的经理)。这对恋人却压根儿没把老头放在眼里,他们不久先后离开北京,几个月后他们又在晋察冀抗日根据地会了面。  
  在那儿他们进入华北联大成了同学,并在此时订了婚,领导和同学都祝贺他们。就在婚期临近时,父亲却调去了延安,丁香则被派回北京做地下工作。之后这一对恋人失去了联系。3年中,父亲无从得知他未婚妻的生死。因为个人生活必须服从党和革命事业的需要,父亲也无话可说。  
  终于到了1946年,父亲有机会作为共产党的和谈代表返回北京。在那儿他见到一位老朋友,说起她参加过一场婚礼,新娘的举止颇为怪异,她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整个婚礼反复折腾,弄得客人都不知所措,只好中途纷纷告辞。这位朋友觉得新娘大概精神有点问题。  
  说着说着,父亲发觉她说的这位怪异的新娘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未婚妻丁香。他心中充满了痛苦,一脑子全是问题。几天时间里,他茶饭无思,夜难成寐。最后他决定去见她,当面问个明白。  
  他们真的见了面。丁香告诉父亲,她嫁的人是一位地下党的负责人。始而她是他的助手,继而她受委派照顾他的生活,终而她被迫说服了,同意与他结婚。领导一再强调这是革命工作的需要和党组织的希望,作为党员,她应该把〃党的事业置于私人情感之上云云。但婚后她发现不管如何尝试,她仍没法爱她的丈夫,这位丈夫年纪比她大很多,文化水平也不高。她婚后一直郁郁不乐,她丈夫也被她搅得心绪不宁,看出丁香对父亲始终不曾忘怀。最后丁香要父亲原谅她,他确实也这么做了。此后,他再也没见过她,虽然他们生活在同一城市,他也有她的住址。  
  〃原来你早就知道这些领导是多么虚伪,多么自私!你早在40年代就有了切身体会,居然成天对我说党永远是正确的,我必须事事听党的话!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把实话告诉我?却让我独自在暗中摸索,四处碰壁,心虚胆寒,铸成无可挽回的大错!〃  
  〃因为我不想让你倒霉。大名鼎鼎的书画家郑板桥说什么来着?'难得糊涂',这话在今天仍然是至理名言。另外,当然了,我自己也不想因为你而倒霉,如果我对你说我早就对这场革命不再抱有幻想,尽管我们怀着良好愿望,作出了不懈的努力和巨大的牺牲,到头来我们只成就了一所坚如磐石的大型监狱。如果我在60年代当你还是个激进的红卫兵时对你说这些话,你会作何反应?你难道不会举报揭发我?如果你不这么做,你内心又会怎样?我不愿让你生活在心灵的重重矛盾中!〃  
  他说得对,我不得不承认这点。1967年,他即便没有对我说这些,我的思绪已经混乱不堪。他若真的和盘托出,我难免不变成另一个张黑黑。其实我和父亲在1973年谈的这番感想,我们都不敢在母亲的面前流露。母亲属于50年代的人,对他们这代人而言,国民党腐败到了极点,而共产党是中国的救星。他们中的大多数是所谓的〃三门干部〃,从家门到校门到政府部门。由于他们的地位特殊,视野局限,他们对中国的严峻现实了解得不很透彻。又或者他们在反右和〃文革〃中吓破了胆,所以他们不但服从权威,而且不自觉地在心理上认同权威。他们和我们之间有着明显的代沟。  
  父亲和我之间反而找不到这种代沟,我们说话百无禁忌。有时我们的话题涉及个人感情生活,一次父亲甚至对我说和母亲结婚是他犯的一个大错,把我听得目瞪口呆。他说他求婚后不久就意识到他的个性与母亲极不相合。但他还是完了婚,一方面是觉得不应毁约,另一方面乃是由于绝望,觉得他再也不可能找到他的梦中情人。婚后他郁郁寡欢,曾想过离婚,但看在孩子的分上,打消了这个念头。当然也是看在母亲的分上,他知道她还爱他,她不会愿意离婚的。在中国,离婚对女人的伤害比男人来得大。  
  虽然听后吃惊不小,我知道父亲说得都是实话。我也能看出他和母亲性格上的巨大反差。父亲这段表白使我回忆起孩提时期他们的风风雨雨,有一晚睡到半夜,我突然被隔壁房间的吼叫声吵醒:  
  〃这日子我过不下去了!我们离婚吧!〃  
  〃好!离婚!离婚!离就离,我也不想过了!〃  
  原来我是父亲多年前所犯错误的产物,后来我又成了他没有爱情的婚姻的一道枷锁。怪不得那些年他常常对我发火,用戒尺打我的手心,说我是坏女孩……13年后他终于向我道了歉,我也原谅了他。我的童年毕竟不算太糟,尽管父母的婚姻有问题,他们对孩子还都付出了爱心。此外我有亲爱的老二姨照拂!家中风起云涌时,她永远是我的避风港。奶奶也是。我还奢求什么?  
  我从北大荒回来后,发现父亲好像变了一个人。我们的关系也随之变了,过去5年里,我长大成人,父亲看到了这点,他开始把我当成年人对待,平等相处,我们成了好朋友。这种父女关系在中国是不多见的。我很喜欢我们晚上在残垣断壁旁散步谈心,看夕阳西下,我在心灵深处对他的孤独感受得一清二楚。看得出他也很脆弱。从前,我被他的权威唬住了。  
  而这段时间,我和母亲的关系尽管已经有了一个崭新的开端,却仍时时陷入僵局。为此我烦恼不已,现在我对母亲爱我这点毫无疑问,她不是我想象中那狠毒的后妈,相反,她已尽其所能帮我走向成功之路。那为什么我们会吵架吵得这么频繁这么凶?说来也都是为些鸡毛蒜皮的事,如发音发不准啦,用错了一个介词啦,菜做得太咸啦,我买的鸡价钱太贵啦,诸如此类,什么小事都能成为导火索。母亲是一桶炸药,我则是一枚地雷,我们俩谁都控制不住自己的火爆性子。  
  几年来我一直想弄个明白。我知道自己为什么烦躁,但我搞不懂母亲为什么也烦躁。不过有一点,她身体很差:更年期,高血压,骨质疏松,失眠,种种症状不一而足。母亲倒从不呻吟,她忍得住病痛,我们也不清楚她到底得了几种病。冀县没有一所像样的医院,只有一个卫生所。两三排砖房,空荡荡的几间屋子。看不到试验室,X光仪器或任何其它现代设备。  
  母亲身体不好,心情也不好。她比父亲更要强,雄心勃勃,总想与人一比高下。过去,父亲的光荣历史和她自己的党员身分,加上受了高等教育,工作勤奋,她在别人眼里生活得很成功。特别是60年代,我考人了一零一中学,小炼在小学成绩也好,其他做家长的都羡慕她。却说眼下我们的家庭,一落千丈,父母陷在干校,3个孩子前途未卜,一个都没能参军,也上不了大学,甚至连在工厂做一份工的机会都没有。如果说我的弟弟们还年轻,我肯定已经令母亲大失所望了。她也同样令我大失所望,70年代那会儿,父母有义务帮孩子走后门,找一份好工作。母亲又焦虑又觉得没面子,父亲对这一切却无动于衷,他不在乎别人在背后如何议论我们。  
  我和母亲一样焦虑,一样觉得没面子。一零一中的好学生,那是7年前的往事了,现在我学习时常常心不在焉,尽管我极想证明自己不但不差,还远比有机会上大学的那些人学得好。  
  在所有使我心猿意马的事情中,最难堪的恐怕要数我对周的思念了。我也知道,中国的现状一日不变,我们的爱情便一日无望,我们不可能结婚,不可能生活在一起。我应该死了这份心。但每念及此,阵阵痛楚就传遍全身,令我泪如泉涌,夜难交睫。  
  晚上我总是梦见他。那些梦七彩俱全,洋溢着欢乐。无怪乎人们说梦是反的。在紫罗兰色的天幕下,一地金灿灿的百合花极目望不到头。周和我手拉手,跑呀笑呀,气都接不上,但还不肯停下来。起风了,我们像是插了翅膀,翱翔在天空。大地离我们越来越远,亿万颗星星在我们身边旋转闪烁。月亮是那么圆,发出柔和的光,我快活得发晕……  
  梦醒时,四周一片漆黑,我孤枕独眠,周的爱抚和温存消失在千里之外。我身边是个空洞的冰冷的世界,他周围的世界更要冷上百倍。虽然他在信中只字不提面临的煎熬,我又怎么可能感觉不到?他所受的煎熬都是由我一手造成的。  
  户口是我终日为之烦恼的另一块心病,没有户口,我走到哪儿都是一个黑人(非法居民),不能进工厂,不能上大学,衣食住行全都困难重重。有时我简直怀疑学了英语有鬼用,我的户口丢在了北大荒。  
  干校的其他子弟大概也这么想,尼克松访华及中国在联合国恢复席位后,有20多个年轻人回来跟着他们的父母学外语,但几个月后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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