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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羊历险记-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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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来。整个身体如质量糟糕的纸粗糙不堪。
  在热水里泡了30分钟,又喝了杯加进白兰地的红茶,身体总算恢复常态。不时袭来
的发冷感竟持续了两个小时。这便是山上的冬季。
  黄昏时雪仍在下,草场白茫茫一片。及至夜色笼罩四周,雪终于停了,深沉的静寂
再次压来。一种无法抗御的沉寂。我把唱机调到自动反复功能,听了26遍温克·克洛斯
比的《有雪的圣诞节》。
  雪当然没有久积不化。如羊男所料,到大地封冻还有一些时间。翌日晴空万里,久
违的太阳慢慢花时间溶化着积雪。草场上的雪于是斑斑驳驳,刺眼地反射着阳光。复折
式房顶的雪大块大块从斜坡滑下,出声地掉地摔碎。雪水一滴滴落在窗前。一切都那么
清晰那么灿烂。每一片橡树叶的尖端都光闪闪噙着水珠。
  我双手插进衣袋,站在窗前凝望如此景致。一切都与我无关地拓展开去,一切都在
与我无关——与任何人无关——的情况下生生不息。雪下了,又化了。
  我一边听雪的融化声或塌落声一边打扫房间。由于下雪的关系,身体彻底迟钝下来,
加之形式上我算是擅自入住别人家里的,房间还是应该给打扫打扫才是。何况我本来就
不讨厌做饭和扫除。
  但偌大的房子打扫起来比我想的辛苦得多。跑10公里倒轻松些。每个角落都过一遍
掸子之后,用大型吸尘器吸尘,木地板蘸水轻擦一遍,又蹲下打蜡。大约打了一半就累
得气喘吁吁。不过由于戒了烟,喘也不觉痛苦,没有如痰在喉的那种厌恶感。我在厨房
喝了杯葡萄汁,平息一下呼吸,尔后一气把蜡打完。打开所有的百叶窗,房间由于打蜡
而显得烟烟生辉。令人怀念的大地湿润的气息和蜡味儿美妙地融和在一起。
  洗完打蜡用的6条抹布晾去外面,我烧水煮意大利面条:鳕鱼子、黄油,又足足浇
了白葡萄酒和酱油上去。好久没有吃这般悠然自得的午餐了。附近树林传来大斑啄木鸟
的鸣啭。
  意大利面一扫而光,洗盘,继续打扫房间。刷了浴盆和洗面台,洗了马桶,擦了家
具。因为鼠很精心,脏得不甚厉害,家具用喷雾器一喷就变得干干净净。之后我把塑料
软管拉去外面,把玻璃窗和百叶窗上的灰尘用水冲掉。整座房子于是变得清清爽爽。返
回屋子擦罢玻璃窗内侧,扫除即告结束。傍晚前两个小时听音乐打发掉了。
  薄暮时分去鼠房间取另一本书时,发觉楼梯口一面大穿衣镜脏得一塌糊涂,便拿抹
布和玻璃清洗剂和喷雾器擦拭,但怎么擦污渍都去不掉。我不明白鼠为什么竟任凭这面
镜子脏着不管。我用桶打来温水,用尼龙刷来刷,刮去镜面沾的油腻,又用毛巾当抹布
擦拭。结果水桶里的水变得黑乎乎的,镜子竟脏到这个地步。
  这木框考究的古董式镜子,一看就知身价不凡,擦完后一道阴翳也没有。不歪不斜,
无伤无疵,从头到脑端然把人映入其中。我站在镜前全身上下照了一阵子,井元什么特
殊变化,我还是我,表情仍是平时那不怎么样的表情,只不过镜中图像异常真切而没有
其特有的呆板。看上去,与其说我在注视映在镜中的我,倒不如说我是镜中图像,而由
作为图像的呆板的我注视真实的我。我将右手抬到脸前用手背擦了下嘴角,而镜中的我
也做出一模一样的动作。也可能我在重复镜中我的举止。时至如今,我已弄不清我是否
真正以自己的意志擦拭嘴角了。
  我将“自由意志”这四个字眼输入脑海,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捏住耳朵。镜中的我也
做同一动作,看来他也同样把“自由意志”一词输入脑海。
  我无可奈何地从镜前离开,他也同样从镜前离开。
  第12天下了第3场雪。睁眼醒来,雪已经下了。一场静得出奇的雪,不硬,也没有
粘糊糊的湿气。它慢慢从空中翩然降下,不等积存便化掉了,如合目一般无声无息。
  我从储藏室抽出旧吉他,好容易调了弦,弹了支老曲。边听贝尼·哥德曼的《特别
航空信》边练习,不觉到了中午。我厚厚切开自己烤的变硬了的面包,夹上火腿,喝着
啤酒吃了。
  大约练了30分钟吉他,羊男来了。雪仍在静静地下。
  “打扰的话,出去再来。”羊男开着房门道。
  “哪里,进来嘛。正无聊着呢。”我把吉他放在地板上说。
  和上次一样,羊男脱下鞋在门外把鞋上的泥磕掉才进来。雪天里,那身厚厚的羊皮
衣裳同他的身体正相吻合。他在我对面沙发坐下,两手置于扶手,窸窸窣窣挪动几下身
子。
  “雪还剩不下?”我问。
  “还剩不下。”羊男回答,“有剩得下的雪和剩不下的雪,这是剩不下的雪。”
  “唔。”
  “剩得下的雪要等到下星期。”
  “不喝点啤酒什么的?”
  “谢谢。可以的话,最好是白兰地。”
  我去厨房为他准备自兰地为自己准备啤酒,连同奶酪三明治拿进客厅。
  “弹吉他了?”羊男钦佩他说,“音乐我也喜欢,乐器倒是一件也摆弄不来。”
  “我也不会,快10年没弹了。”
  “没关系,再弹一段可好?”
  为了不损坏羊男的情绪,我大致弹了一遍《特别航空信》,随后随意地弹起一支合
唱团曲子,但不久弄不清小节的数目,只好作罢。
  “满好的嘛!”羊男认真地夸奖道,“会弹乐器很好玩吧?”
  “如果弹得好的话。不过必须耳朵灵才弹得好。耳朵灵,就不至于对自己弹的声音
沾沾自喜。”
  “是那么回事吧。”羊男说。
  羊男把白兰地倒进酒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我拉开啤酒罐易拉环,直接喝了起
来。
  “话没能捎到。”
  我默然点头。
  “就来告诉你这个的。”
  我望着墙上的挂历。到带有红色标记的最后期限只有3天时间了。不过时至现在,
已怎么都无所谓了。
  “情况变了。”我说,“我非常生气。有生以来还从没这么生气过。”
  羊男手拿白兰地酒杯默默不语。
  我抄起吉他,将背板朝壁炉砖块狠狠砸去,随着巨大的不协调音背板四裂开来。羊
男从沙发一跃而起,耳朵摇颤不止。
  “我也有生气的权利!”我说——像是在对自己说,“我也有权利生气!”
  “什么忙也帮不上,是很抱歉。但希望你能明白,我是喜欢你的。”
  两人不声不响望了一会雪。雪很轻柔,宛如零零碎碎的云絮从天上飘落下来。
  我去厨房取另一罐啤酒。通过楼梯口时看见镜子。另一个我同样正去取啤酒。我们
面面相觑,喟然叹息。我们住在不同世界里想着相同的问题,一如《鸭肉汤》里边的格
尔查·马科思和哈波·马科思。
  镜子里还有我后面的——或者说他对面的——客厅。我后面的客厅同他对面的客厅
是同一客厅。沙发地毯挂钟绘画书架等全都一模一样。客厅尽管不那么富有情调而感觉
并不坏。但有什么有所不同,或者说我觉得有什么有所不同。
  我从电冰箱取出绿罐的“劳恩布劳”啤酒,拿着折回客厅时又看了一眼镜中的客厅,
尔后看真正的客厅。羊男依然坐在沙发上怔怔地看雪。
  我确认镜中的羊男。但羊男不在镜子里。空无一人的客厅只摆着一套沙发。镜中世
界里我一个人孑然独立,只听脊背后吱扭作
  “脸色不好。”羊男说。
  我在沙发坐下,一声不响拉开啤酒盖喝了一口。
  “肯定感冒了。对不习惯的人这里的冬天是很冷的。空气湿度又大。今天最好早点
睡。”
  “不,”我说,“今天不睡,在这里等朋友,一直等。”
  “知道他今天会来?”
  “知道。”我说,“今天夜里10点来。”
  羊男没做声,只管看着我。从面罩露出的两只眼睛没有丝毫表情。
  “今晚收拾行李,明天开拔。碰到他就这样转告他——想必没这个必要了。”
  羊男像是表示答应似的点下头:“你这一走可就寂寞了,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对
了,这奶酪三明治拿走可以么?”
  “可以”
  羊男用纸巾包起三明治,揣进衣袋,戴上手套。
  “但愿见到。”临走时羊男道。
  “能见到。”我说。
  羊男往草场东面走去。不一会,雪幕把他整个包拢了,唯有沉默剩下。
  我往羊男杯里倒进2厘米白兰地,一饮而尽。喉头发热,顷刻胃也热起来。大约过
了30秒钟,身体不再发抖。只闻挂钟的脚步声在脑袋里夸张地回响不已。
  恐怕该睡一觉。
  我从二楼拿下毛毯,在沙发上躺倒。我像在森林里彷徨3天的孩子,浑身筋疲力尽。
一闭眼,马上睡了过去。
  我做了个不快的梦,几乎无从记起的十分不快的梦。
   
10.时间在流逝
  黑暗如油一样钻进我的耳朵。有人正在用巨大的铁锤企图把地球敲开。铁锤不多不
少敲了8下。地球没有裂,只现出一点点裂纹。
  8点,晚间8点。
  我摇头睁开眼睛。四肢麻木,脑袋作痛,好像有人把我和冰块一起装进鸡尾酒摇晃
器里胡乱摇动。再没有比在黑暗中醒来更叫人生厌的了,似乎一切都不得不从头做起。
醒来最初一会总觉得自己活的是别人的人生,花好半天才使其和自己的人生重合起来。
将自己的人生作为别人的人生来审视也真是有些奇妙。有这种人生存本身即已不可思议。
  我用厨房自来水洗把脸,顺便喝了两杯。水如冰一样冷,然而脸上的烧仍没有退。
我重新坐回沙发,在黑暗与沉寂中一点点聚敛自己人生的残片。虽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
但至少那是我的人生。我渐渐返回我自身。我无法向别人确切说明我如何是我自身。别
人恐怕也不感兴趣。
  似乎有人在注视我,我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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