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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你。”
我说。
“可以呀。”
她微微一笑。
我们仍把双手插进大衣袋,慢慢走回宿舍。
蓦地醒来时,她正在吞声哭泣。细窄的肩头在毛巾被下急促地颤抖。我点燃取暖炉,
觑了眼钟:凌晨2时。夜空中央浮着一轮白亮亮的月儿。
等她停止啜泣,我烧水泡了袋装红茶,两人喝着。没有砂糖没有柠檬没有牛奶,仅
仅是热茶。之后点两支烟,一支给她。她吸一大口喷出,连续三回,随即咳嗽了一大阵
子。
“我说,你可打算过杀死我?”她问。
“杀死你?”
“嗯。”
“干吗问这个?”
她叼着烟用指尖擦了下眼睑。
“只是想问问。”
“没有。”
“真的?”
“真的。”我说,“为什么非杀死你不可呢?”
“是啊,”她不耐烦似的点下头,“只是一下子觉得,给谁杀掉也并不坏。”
“我不是杀人那类人。”
“是吗?”
“大概。”
她笑笑,把烟戳进烟灰缸,喝了口杯里剩的红茶,又点燃一支烟。
“活到25,”她说,“然后死掉。”
1978年7月她死了,26岁。
第二章 1978年7月
1.关于16步
确认电梯关门那“咻”的一声压缩机声在背后响过之后,我缓缓合上眼睛。我将意
识的断片归拢在一起,沿走廊朝门那边走了16步。闭眼16步,不多也不少。威士忌把脑
袋搞得昏昏沉沉,犹如磨损了的发条。口中满是香烟的焦油味儿。
尽管如此——即使醉得再厉害——我也能闭着眼睛像用格尺拉线一样径直行走16步。
这是长年坚持这种无谓的自我训练的结果。每次喝醉我都直挺挺伸直脊背,扬起脸,把
早晨的空气和水泥走廊的气味大口吸入肺中,尔后闭目合眼,在威士忌迷雾中直行16步。
在这16步天地里,我已被授予“最有礼貌的醉酒者”称号。其实十分简单,只消把
醉酒这一事实作为事实接受下来即可。
没有“可是”没有“但是”没有“只是”没有“不过是”什么也没有,醉了就是醉
了。
这样,我得以成为最有礼貌的醉酒者,成为起得最早的白头翁鸟,成为最后通过铁
桥的有篷货车。
5、6、7……
第8步站住睁开眼睛,做深呼吸。有点耳鸣,仿佛海风穿过生锈的铁丝网。如此说
来,已有好久没看到海了。
7月24日,上午6时30分。看海理想的季节,理想的时刻,沙滩尚未给任何人污染。
唯有海鸟的爪痕如被风吹落的针叶零星印在水边。
海?
我重新起步。海忘掉好了,那玩意儿早已消失在往昔。
第16步立定睁眼一看,自己已照例准确站在球形门拉手跟前。从信箱取出两天的报
纸和两封信,夹在腋下。然后从迷宫般的衣袋中摸出钥匙,拿在手上把额头贴在凉冰冰
的铁门。片刻,耳后似乎传来“咔嗤”一声响。身体如棉花吸满酒精,只有意识较为地
道。
罢了罢了!
门打开三分之一,滑进身体,把门关上。门内寂静无声,过度的寂静。
随后,我发现脚下有一双无带无扣的红色女鞋。鞋很眼熟,夹在满是泥巴的网球鞋
和廉价沙滩拖鞋之间,看上去好像过时的圣诞节礼物,上面飘浮着细小尘埃般的沉默。
她趴在厨房餐桌上,额头枕着两只胳膊,齐刷刷的黑发掩住侧脸。头发间闪出未遭
日晒的白皙的脖颈。没印象的印花连衣裙肩口隐约闪出胸罩细细的吊带。
我除去上衣,解下黑领带,摘下手表。这时间她一动没动。她的背使我想起过去,
想起见到她以前的事。
“喂!”我招呼一声,但听起来全然不像自己的语声,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特意
运来的。不出所料,没有回音。
看情形她既像睡,又像哭,也好像死了。
我坐在桌对面,指尖按住眼睛,鲜亮的阳光把桌面分开。我在光之中,她在淡淡的
阴影里,阴影没有颜色。桌上放一盆枯萎的天竺葵。窗外有人往路面洒水。柏油路面响
起洒水声,漾出洒水味儿。
“不喝咖啡什么的?”
还是没有回音。
确认没有回音之后,我起身进厨房碾够两人喝的咖啡豆,打开晶体管收音机。碾罢
豆粒,发现其实是想喝加冰红茶。我总是事后接二连三想起许多事。
收音机一首接一首播放极为适合清晨的无害流行歌曲。听这样的歌,我觉得10年来
世界好像一成未变。无非歌手和歌名不同罢了,我增加10岁罢了。
看壶水开好,我关掉煤气。等30秒钟,把水浇在咖啡末上。粉末足足吸进热水,开
始缓缓膨胀,这时温暖的香气开始在房间荡漾,外面好几只蝉叫了起来。
“昨晚来的?”我手拿水壶问道。
她的头发在桌面上略微上下摇了摇。
“一直等我?”
她没回答。
水壶的蒸气和强烈的日光使房间变得闷气。我关上洗碗槽上面的窗户,打开空调器,
把两个咖啡杯摆在桌面。
“喝呀!”我说。声音一点点变回自己的语声。
“喝点好。”
足足隔了30秒,她才以缓慢而均衡的动作从桌面扬起脸,怅怅地盯视枯萎的盆栽。
几根细发紧贴在湿脸颊上,微微的湿气如灵气在她四周游移。
“别介意,”她说,“没打算哭的。”
我递出纸巾盒,她用来无声地擤把鼻涕,不无厌烦地用手指拨开脸颊上的头发。
“本来想在你回来之前离开来着,不愿意见面。”
“心情变了?”
“哪里,只是哪里都做得去。不过会马上离开的,别担心。”
“反正先喝杯咖啡好了。”
我边听收音机里的交通信息边啜咖啡,用剪刀剪开两封信的封口。一封是家具店通
知,说若在指定期间购买家具可全部减价两成。另一封是一个不愿意想起来的人来的不
愿意看的信。我把两封信揉成团扔进脚下废纸篓,嚼了剩下的一块奶酪饼干。她像在驱
寒似的双手拢住咖啡杯,嘴唇轻贴杯边定定看着我。
“电冰箱里有色拉。”
“色拉?”我抬头看她。
“西红柿和扁豆,只剩这个了。黄瓜变坏扔了。”
“唔。”
我从电冰箱拿出装有色拉的蓝色深底冲绳玻璃盘,把瓶底仅剩5厘米的色拉调味料
全部淋到上面。西红柿和扁豆冻得如阴影似的瑟缩着,索然无味。饼干和咖啡也没有味
道,怕是晨光的关系。晨光把所有的东西都分解开来。我不再喝咖啡,从衣袋掏出皱巴
巴的香烟,擦燃完全陌生的火柴点上。烟支端头“嚓嚓”发出干燥的响声。紫色的烟在
晨光中勾勒出几何祥图形。
“参加葬礼去了。然后去新宿喝酒,一直一个人喝。”
猫从哪里走来,打个长长的哈欠,然后一闪跳上她的膝盖。她搔了几遍猫的耳背。
“不必解释什么,”她说,“那已跟我无关。”
“不是解释,说说而已。”
她略微耸下肩,把胸罩吊带塞进连衣裙。她脸上全然没有堪称表情的表情。这使我
想起在照片上见到的沉入海底的街市。
“过去一个一般的熟人,你不认得。”
“是吗?”
猫在她膝头尽情摊开四肢,“呼”地吐一口气。
我缄口不语,望着烟头火光。
“怎么死的?”
“交通事故,骨头折了13根。”
“女孩?”
“嗯。”
7点定时新闻和交通信息结束,收音机开始重新播放轻摇滚乐。她把咖啡杯放回碟
子,看我的脸。
“暧,我死时你也会那么喝酒?”
“喝酒跟葬礼没有关系,有关系的只是开头一两杯。”
外面新的一天即将开始。新的炎热的一天。从洗碗槽上面的窗口,可以望见高层建
筑群,它比平日远为炫目耀眼。
“不喝冷饮什么的?”
她摇头。
我从电冰箱拿出一罐彻底冰镇的可乐,也没往杯里倒,一口气喝光。
“跟谁都困觉的女孩。”我说。简直像悼词,故人是跟谁都困觉的女孩。
“为什么对我说这个?”
我也不知为什么。
“总之是跟谁都困觉的女孩子?”
“的的确确。”
“但跟你是例外喽?”
她声音里带有某种特殊意味。我从色拉碟扬起头。隔着枯萎的盆栽看她的脸。
“这么认为?”
“有点儿。”她低声道,“你嘛,是那种类型。”
“哪种类型?”
“你有那么一种地方,和沙钟一个样,沙子没了,必定有人赶来填回。”
“大概是吧。”
她嘴唇绽开一点点,又马上复原。
“来取剩下的东西的。冬天用的大衣、帽子,等等。已经整理装在纸壳箱里了,有
空儿运到运输社那里可好?”
“运到你家去。”
她静静摇头:“算了,不希望你来,明白?”
的确如此。不着边际的话我是说得太多了。
“地址晓得?”
“晓得。”
“这就完事了。打扰这么久,抱歉。”
“文件那样就可以了?”
“唔,都结束了。”
“真够简单的。还认为呷嗦得多呢。”
“不知道的人都那么认为。其实很简单,一旦结束的话。”这么说着,她再次扬猫
的脑袋。“两次离婚,差不多成专家了。”
猫闭眼伸了下腰,脖子轻轻枕在她手腕上。我把咖啡杯和色拉碟放进洗碗槽,拿账
单当扫帚把饼干渣收在一起。眼球里面一剜一剜地痛。
“细小事都写在你桌子的便笺上了——各种文件放的地方啦,收垃圾的日期啦,不
外乎这些。不清楚的就打电话。”
“谢谢。”
“想要孩子来着?”
“哪里,”我说,“不想要什么孩子。”
“我相当犹豫过。不过既然如此,没有也好。或者说有小孩不至于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