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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就在走廊里面。我想,有月亮的夜里,月光会浸洇这孤寂的走廊。
我迫切希望看见薄师傅。
明月寺(二)
薄师傅从木龛后面走出来。一看见她,我就知道这是薄师傅。她是个清瘦的老妇人,薄薄的身体,薄薄的头发,皮肤是暗白的,带着一点灰,与这幽暗的屋子很相配。她的眼神很特别,清而亮。她看人的时候,眼神专注,让人感到里面仿佛有许多要紧的内容,但仔细朝里一看,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股象水一样的温情从眼神里流泻而出,慢慢地流过来,不知不觉中被这温情渗透。清凉而纯净的渗透,不想抗拒的渗透。
明月寺前的月光大约也是这样的。
她看了我一眼,说道:“要不要求签?”又补充了一句:“我这寺里的签,和别处不一样,不分上中下签。只要签上说的话对你有些用处,那就是上签。”
于是我在观音面前焚香,磕头,在竹筒里抽了一支签,上面说道:
海市蜃楼
过眼云烟
落花流水
浮生若梦
我突然无可抑制地感到悲戚:人所建立的一切,都是用来毁坏的。人又不能不建立一切,要不然,我们毁坏什么呢?
薄师傅又注意地看我一眼,说:“求签就像读书,在信与不信之间,最好。”
我问她:“那到底是信还是不信?”
她素白的脸上略略有些笑容了,她说:“这个我说不清楚。”又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喜欢泾渭分明。”
我突然有个感觉,薄师傅以前可能是个教师,如果她是个教师的话,她一定是语文老师。我立刻把我的感觉对薄师傅说了。我看见她先惊后喜,喜悦之色在脸上一掠而过,代之以淡淡的悲戚。
我想我是无意中触到她心底的一些痛了,这不是我的错。她到这座寺院里来这么多年,也许从来就没有人触动她心底的痛,这么说起来,我与这个老妇有缘,因为我隐隐约约看见她的伤痛了,并且为无意中的发现而歉疚。
她不说话,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但我陷入无言的时候,薄师傅却说话了:“我领你看我种的花去。”
她领着我转过木龛,来到走廊上。这是一条曲折而宽敞的走廊,也因为年久,廊柱和滴水檐上的漆都剥落了。地面上铺的青砖碎了许多,碎缝里长着青苔,青苔又顺着砖缝爬到了粉墙上。她一路指给我看:这是客房;这是她和罗师傅的卧房;这是厨房;这是饭厅。还有一些小小的不知派什么用场的房间,里面胡乱堆着木料、绳子,或者摊放着菜干。总之,这里是地道的居家模样,薄师傅和罗师傅也就是一对俗家的乡下夫妻。
走到走廊的东头,她打开一扇门,是一间过道,后门的外面,就是一片平缓的向阳山坡,山坡下面是一望无际的明月湖。当然,你面对着湖不能不看湖,你看了湖之后,不能不被山坡上的田地所吸引。山坡上一畦畦的菜地和花田,掇拾得整整齐齐,整齐得让你感觉到那是用手每天捋过的。它们让我再一次感觉到,罗师傅和薄师傅,就像山下那些普通夫妻一样,有着种种俗世里简单而明朗的乐趣。它们也让我不再猜测这对夫妻曾经有过怎样的秘密。猜测,是阴暗的。
我一向爱花。我这次出来的目的就是看花。向阳坡上开满五彩缤纷的花,许多是我不认识的———难怪我不认识,薄师傅对我说,大部分是她从山上移下来的。譬如这种花,叫“剪春罗”。
她特地用手指向我指示。
我仔细地端详这种名叫“剪春罗”的黄花,它的茎细长得吓人,像穿着高高“元宝领”的清朝女人,它的顶端,那花,也像一个表情迂缓的清朝女人:寥寥几瓣,脸儿黄黄的,正是欲说还休的模样。
我对薄师傅说,我喜欢那边几样开得如醉如痴的很“荤”的花卉,我喜欢那种没心没肺的样子。
薄师傅便去田里拔小青菜。见她有点悻悻地,我明白我说了她不爱听的话了。我马上开玩笑道:“哦,我知道了。‘剪春罗’里面有个‘罗’字,‘罗’,就是罗师傅———这花是你为了罗师傅种的。”
她蹲在菜地里,不看我,脸冲着一地的菜笑了。她笑得十分真心,脸有些红了。看见她的笑容,我知道她平时不大笑的,她嘴角僵硬,眼睛、嘴巴、皱纹全不配合,虽然真心,但是看上去是不太自然的。
这个玩笑她是认可了。
然后,她整个人就轻松起来。她提着菜篮子快捷地走在我面前,因为快,她的背影就显出了这个年龄非常少有的窈窕,我可以断定,光凭这样的窈窕,她年轻时就是一个人人宠爱的大美人。
美人迟暮,在寺院里安度余生,幸还是不幸?
明月寺(三)
罗师傅在院子里扫地,薄师傅走过他的面前,也不看他,自言自语地说:“小囡说,‘剪春罗’是我特地为你种的。”罗师傅也像是自已咳嗽一声似地说:“我说也是。”
他俩已经默契得用不着神色和眼光交流了。
我不习惯这种说话的模式。我担心他们对我也用这种方式。
薄师傅烧好了饭和菜,罗师傅整理完了他的院子,我在客房里安置下来。就像一家三口似的,我们三个人就在厨房里的小桌子上吃晚饭了。我不喜欢在饭厅里正儿八经地吃饭。
“小囡。”薄师傅叫我了,她这样叫我,如水的眼波看着我,正是我喜欢的交流方式。她轻轻地这么一声,让我心中一疼,仿佛听见母亲在远远的地方叫我。我捧着饭碗的手一颤,饭碗“咯”地一声落在桌子上。
“吃菜。”她对我说。
罗师傅说:“你莫叫人家老是吃。你叫人家看看窗子外边的云。”
厨房的西墙上有一面窗子,窗子外面是满山的姹紫嫣红,姹紫嫣红的上面———天空上,有更绚丽的颜色。只是一天的结束,天空却像再也不回来似的,拚足了力气灿烂地谢幕。于是我们就看到了这些美丽的云霞,甜甜的,甜得怅惘的。
开了灯,灯光暗黄的。但是一瞬间,天就黑了,白天和黑夜在山上面如此快地切换,让我感到惊讶。然后,暗黄的灯光就显得明亮了。
我说:“罗师傅这么浪漫,怪不得薄师傅给你种‘剪春罗’呢。”
两个人都看着我微笑。
两个人都想说话。当然,我也想说话。我们就像重逢的一家三口,有着许多的话要说。
薄师傅说:“你罗师傅,每次我洗脚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看。他恋我的脚。”
罗师傅说:“你的脚长得好,就像小婴儿的脚。要不,你脱下来让人家看看?”
薄师傅说:“这样不好。”
“看看脚有什么要紧?”
“不好不好。”
我心中略略有些奇怪:夫妻之间这样隐秘的话,他们居然在我面前毫无拘束地说出来。我瞅瞅两个人的神情,不象是打情骂俏的样子,所以我放心了。我放心以后就想:这两个人心里是纯真的。我是不习惯这种纯真了,我所有的欲望也许全都远离了纯真。
我岔开他们的话题,问罗师傅:“山下的驱鬼仪式,是不是都一样?你信有鬼吗?”罗师傅回答:“驱鬼的手法不太一样,我做的是我的一套。有没有鬼,说不准。照我的看法,世上还是没有鬼好,人已经活得这样乱七八糟了,再添上鬼物,那不更难过了?……人这样东西真的是不能得意的。”
薄师傅插了一句:“照我看有鬼才好。有了鬼,好多死了的人就能再见了。人死为鬼,鬼死为堑,不绝轮回,你做的错事才能赎回来。”
我发现薄师傅的话触到了我心中的疑问。我小心冀冀地问:“什么样的事,才能算是错事?”
这时候,我们这一家三口已经吃完饭,饭碗和菜碗搁在桌子上,散发着香气;头顶上,灯光是简朴的;灶台刚烧过火,还有些温热;陈旧的桌子和灰暗的墙面,是你似曾相识的模样。所有的一切,都呈现出让人安心的表情。
这样的环境最适合说以前的什么事。
我记得当时我问了一句:“什么样的事,才算是错事?”
问话以后,屋子里突然陷入一片沉默,突如其来的沉默,合乎情理的沉默,我想是这样的。因为我们都觉得相逢有缘,太想说些什么了,我们三个人进入一个奇怪的境地:就在刚过去不久的一刹那,我们互相眷恋了。
但是我们面面相觑,却什么也没有说。前尘旧梦就在这时候如惊鸿一瞥,一掠而过。
罗师傅先站起来,叹了一口气,出去了。薄师傅到灶台上去收拾,我像小偷似地溜到走廊上,然后,回自已的客房里去了。
接下来,我铺床展被,洗头洗澡,外面的天黑古隆冬,山上面静悄悄的。然后,我就拿出笔记本记今天的事情。等我记好笔记时,山上面不安静了:一轮又黄又大的圆月从东边出来了,挂在矮矮的树枝上。我想,它应该是从湖里升起来的,可惜我错过看它破水而出的样子了。
月光这样东西其实是最不安静的。所以,明张岱说,杭州人避月如避仇。
明月寺(四)
于是我走出屋去,由走廊到通向向阳山坡的过道。过道门被栓住了,就在我伸手去拉门拴的时候,手碰到了墙壁上的什么东西,手指上麻苏苏的。因为直觉是厌嫌而害怕的,所以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哇”地大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