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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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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晏了有什么要紧?你是常常来晏的,所以你的名字叫做迟,”张惠如嘲笑道。 
  这个人却不去理他,只顾对黄存仁说:“存仁,我刚才在街上遇见你的亲戚汪先生,他喊我告诉你:船改在明天早晨开。” 
  “怎么明天早晨开?”觉慧惊讶地说:“不是说大后天开吗?” 
  “哪个骗你不是人!我明明听见他说明天早晨开。” 
  “那么他们还说明天给我饯行,”觉慧失望地说。 
  “不要紧,就改在今天罢。现在时候不早了,我们就到馆子里去。你也许还要早些回家料理别的事情,”张惠如热心地说。 
  “不行,我就要回去!”觉慧着急地说。他想起了家里的两个哥哥。 
  “你不能够走,”另外的几个社员齐声叫起来,“我们不放你回去。” 
  黄存仁看见觉慧现出为难的样子,便惊讶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回去?难道你不肯跟我们一起吃一顿饭?这次一别,不晓得要到几时才能够再这样地聚会啊!” 
  觉慧还没有答话,别的几个社员又接着说了几句挽留的话。张惠如开始上铺板,他的力气较大,搬动铺板并不很吃力,并且还有张还如和陈迟帮忙。黄存仁在整理文件。 
  觉慧看见这个情形也不好再说回家的话了。他苦笑地说:“好,我不走。”他默默地跟着朋友们走到一家酒馆去。他在他们的中间渐渐地感到了忘我的快乐。 
  他们从酒馆里出来,天已经黑了多时了。初秋的微风吹拂着他们的发烧的脸。觉慧穿着他那件青灰色斜纹布的夹袍感到了一点凉意。他们立在檐下,看着街上拥挤地往来的行人。吴京士第一个走到觉慧的面前向他伸出手,说:“我有事情先走了。明天早晨我不来送你,我们就在这儿告别吧。祝你一路平安。”于是两个人握了手。觉慧接连地说:“谢谢你。”两个人各说了一声“再见”以后,吴京士就消失在人丛中了。以后又陆续地走了几个人。张还如也告辞回学校去了。 
  “我们送你回家吧,”张惠如提议说,红红的三角脸上两只小眼睛光闪闪地望着觉慧的脸。 
  觉慧点头答应了。他们四个人便挤进热闹的人丛中去。但是走了两条街,陈迟又转弯走了。 
  他们走进了一条僻静的街道。黯淡的街灯在月光下显得没有颜色。几家公馆的大门只是几个黑洞。有两三家墙内大槐树的影子映在银白的石板上,一枝一叶显得分明,不曾被人踏乱,又不曾被风吹动,好像是一幅出自名家手笔的图画。 
  “这个城市怎么会这样清静?”觉慧疑惑地想道。他不想说话,却抬起头默默地望着在蓝空航行的一轮还不太圆的明月。 
  “好月光!真是月明如水!后天就是中秋了,”张惠如赞叹地说。他接着又问觉慧道:“觉慧,你离开这儿就没有一点留恋吗?” 
  觉慧还没有答话,黄存仁就接口说:“这儿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他到下面去,会找到更好的环境!” 
  “我几个亲爱的人都在这儿。你们想我怎能没有一点留恋?”觉慧用力说出了这样的话。他指的是这两个朋友,还有家里的几个人。 
  他们终于到了他的家。一声“再见”就把他跟两个朋友分开了。他走进公馆里,不先进自己的房间,却一直往觉新的屋里走。觉新和觉民在那里谈话。 
  “大哥,我明天早晨就要走了,”他迟疑了一下才说出这句话来。 
  “明天早晨?不是说过了中秋,大后天走吗?”觉新的脸色马上变了。他推开椅子站起来。 
  觉民也吃惊地站了起来,望着觉慧的脸。 
  “船临时改了期,这是黄存仁的亲戚包的船,所以由他决定。我也是今晚上才晓得的,”觉慧激动地说。 
  “想不到这样快!”觉新一只手按着写字台,失望地自语道。“那么,就只有这个晚上了。” 
  “大哥,”觉慧充满感情地唤了一声。觉新眼里包了泪水,掉过头去看他。觉慧便说下去:“我本来想早点回家,我还可以跟你们在一起吃顿饭。然而他们一定要给我饯行,所以我到这时候才回来。……”他咽住了下面的话。 
  “我去告诉琴,她有话跟你说,明天恐怕来不及了,”觉民说着就拔步往外面走。 
  觉慧一把抓住他,一面说:“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要到她家里去!你要去打门吗?不要坏了我的事情。” 
  “那么她就没有机会跟你见面了,”觉民失望地说,“她会抱怨我的。她嘱咐过我好几次。” 
  “我们明天大清早就去看她,我想一定有时间,”觉慧看见觉民的懊恼的面容,便这样安慰他道,其实他还不知道明天早晨究竟能不能去看琴。 
  “你的行李都收拾好了?”觉新关心地问道。 
  “都好了,都送去了。就只有三件:一个铺盖卷,一个网篮,一个小箱子。” 
  “你衣服带够没有?要多带一点,天气渐渐地冷起来了,”觉新含着眼泪嘱咐道。他的眼光又在觉慧的身上打量了一下。“够了,我带得多,你放心,”觉慧点着头答道。 
  “你带的路菜还太少。我房里还有几筒罐头火腿,是别人送我的,我找出来给你带去,”觉新说,他不等弟弟回答,就走进里面房间,捧了四个罐头出来。 
  “其实我已经用不着这许多了,在路上菜是不会少的,”觉慧看见觉新在替他包扎这四筒罐头,感激地说。 
  “不要紧,多带总不会有害处,横竖我自己又用不着,”觉新已经把罐头包扎好了,便放在觉慧的面前。 
  “路费问题还是照上次商量的那样办吧,”觉新又对觉慧说,“我给你把钱分寄在重庆、汉口、上海的邮局,你亲自去取,我明天就去寄。我昨天交给你的钱还够吧。不然我再给你一点。” 
  “够了,我想已经很够了。带着那么多银元,路上很不方便。幸而最近这一路还太平,”觉慧答道。 
  “是的,幸而这一路还太平,”觉新机械地念道。 
  觉民也跟觉慧谈了几句话。 
  “三弟,你应该去睡了,明天你要起个绝早,又要接连坐几天木船,你应该好好地休息,”觉新温和地说。 
  觉慧含糊地答应一声。 
  “以后就是你一个人了,寒暖饱饥都应该留心才是。你素来对这些事情不注意,可是在外面比不得在家里,一有病痛,是没有人照料的,”觉新又关切地嘱咐道。 
  觉慧依旧含糊地答应一声。 
  “你沿途要多写信来,你的书等你到了上海我就给你寄去,”依旧是觉新的话。 
  觉慧唯唯地答应着。 
  “你在上海,要用钱你尽管放心用。不管你进什么学堂, 
  我总负责接济你经费。你放心,家里有我在,不会对你怎样,”觉新继续说,眼泪流到脸颊上了。 
  觉慧还是含糊地应着,他极力压住悲痛的感情。 
  “你倒好,你现在就要脱离苦海了,只是我们……”觉新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身子支持不住,便退了两步坐倒在椅子上,右手蒙住了两只眼睛。 
  “大哥,”觉慧悲声唤道。觉新没有答应。觉慧走到他的跟前,又唤了一声。觉新取下手来,看了觉慧一眼,摇摇头说:“我很好,没有什么,你去睡吧。”于是觉慧跟着觉民走了出来。 
  “我想去看看妈,”觉慧忽然说,他看见了周氏房里的灯光。 
  “你去看妈做什么?你要把你的事情告诉她吗?”觉民惊讶地问道。 
  “不是这样,”觉慧微笑地回答。“我想在临走以前见她一面,也许这就是最后的一面了。” 
  “好,你去吧,”觉民低声说。“但是你要当心,不要给她看出破绽才好。”觉民就往自己的房间走去,让觉慧一个人走进继母的房里。 
  周氏坐在藤躺椅上跟淑华谈闲话,看见觉慧进来,便笑着说:“你今天又没有回家吃饭。” 
  觉慧带笑地答应了一个“是”字,离开周氏远远地站着。“你一天老是在外面跑,究竟在做些什么?你要当心身体啊!”周氏温和地说。 
  “我的身体很好,在外面多跑跑也是好的,比坐在家里受闲气好多了,”觉慧笑着分辩道。 
  “你总爱强辩!”周氏带笑地责备他。“怪不得今天你四爸、五爸又在说你的坏话。还有四婶、五婶、陈姨太她们都在随声附和。平心而论,你也太倔强了。你什么人都不怕,连我也没法管你。……奇怪,你同你大哥是一个母亲生的,你们两个的性情却完全两样。你们两个都不像我姐姐。你大哥太容易听话了,你又太不听话!我说你们两个人都没有办法!”淑华在旁边望着觉慧笑。 
  觉慧还想分辩几句,但是话未出口,又被他咽下去了。他忽然觉得应该跟继母说一两句暗示告别的话,至少她将来可以知道他这时候的心情。他向着她走近一步。 
  周氏看见觉慧的举动和他那种欲言又止的神情,便和蔼地问道:“你有什么事?是不是又来跟我商量到上海读书的事情?” 
  这句话提醒了觉慧,他记起了觉民的警告。他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多说话,免得露出破绽。他勉强地露出了笑容,直截了当地答道:“没有什么事,我现在去睡了。”他把周氏的圆圆的脸看了两眼,又转眼去看了看淑华,然后转身走了。他走出房门似乎听见周氏对淑华说到他的性情古怪的话。他痛苦地想着:“我们多半没有再见的机会了!我走出去,就好像一只出笼的鸟,不会再飞回家来。” 
  他走出房来,信步进了堂屋,看见两个纸扎的金童玉女冷清清地立在祖父的灵前。电灯光下,供桌上一对蜡烛结了黑黑的两朵大烛花。白布的灵帷后面两根矮板凳上放着祖父的漆得崭新的棺材,假坟刚拆掉不久。从祖父的房里送出来陈姨太和王氏的谈话声。王氏忽然哈哈地笑起来,仍然是她平日那种又假又空的笑声。他掉头把挂着白布门帘的祖父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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