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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高行健:灵山-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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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没什么忌讳。”
    “她讲的是女人的经血,”她在你耳边提醒你快走。
    “女人的经血怎么的?”你说狗血你都不在乎,“看看去,那灵岩到底怎么回
事?”
    她说算了吧,又说她不想去。你问她怕什么,她说她害怕这老太婆讲的话。
    “哪有那许多规矩?走!”你对她说,又向老太婆问了路。
    “造孽的,都叫鬼找了去!”老太婆在你背后,这回是真的诅咒。
    她说她害怕,有种不好的预感。你问她是不是怕碰上巫婆?又说这山乡里,所
有的老太婆都是巫婆,年轻的女人也差不多都是妖精。
    “那我也是?”她问你。
    “为什么不?你不也是女人?”
    “那你就是魔鬼!”她报复道。
    “男人在女人眼里都是魔鬼。”
    “那我同一个魔鬼在一起?”她仰头问。
    “魔鬼带着个妖精,”你说。
    她格格的笑,显得十分快乐。可她又央求你,不要到那种地方去。
    “去了又怎么样?”你站住问她。“会带来不幸?带来灾难?有什么好怕的?”
    她偎依着你,说只要跟你在一起,她就放心,可你察觉到她心里已经有一块阴
影。你努力驱散它,故意同她大声说。




                                第七章
    26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观察过自我这古怪的东西,往往越看越不像,越看越不是,
就好比你躺在草地上凝视天上一片云彩,先看像一头骆驼,继而像一个女人,再看
又成为长着长胡须的老者,这还不确切,因为云彩在瞬息变化。
    就说上厕所吧,在一幢老房子里,望着印着水迹的墙壁,你每天上厕所,那陈
年的水印子都会有所变化,先看是人脸,再看是一头死狗,拖着肚肠子,后来,又
变成一棵树,树下有个女孩,骑着一匹瘦马。过了十天半个月,也许是几个月过去
了,有一天早晨,你便秘,突然发现,那水迹子竟还是一张人脸。
    你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由于灯光的投影,那洁白的天花板也会生出许多变
化,你只要凝神注视自己,你就会发现你这个自我逐渐脱离你熟识的样子,繁衍滋
生出许多令你都诧异的面貌。所以,要我概要表述一下我自己,我只能惶恐不已。
我不知道那众多的面貌哪一个更代表我自己,而且越是审视,变化就越加显著,最
后就只剩下诧异。
    你也可以等待,等待那墙上的水迹子重又还原为一张人脸,你也可以期待,期
待它有一天生出某种样子来。但我的经验是,它长着长着,往往并不按照你的愿望
去变,而且多半相反,成为个怪胎,让你无法接受,而它毕竟又还从那个自我脱胎
出来,还不能不接受。我有一次注意到我扔在桌上的公共汽车月票上贴的照片,起
先觉得是在做个讨人欢喜的微笑,继而觉得那眼角的笑容不如说是一种嘲弄,有点
得意,有点冷漠,都出于自恋,自我欣赏,自以为高人一等。其实有一种愁苦,隐
隐透出十分的孤独,还有种闪烁不定的恐惧,并非是优胜者,而有一种苦涩,当然
就不可能有出自无心的幸福的那种通常的微笑,而是怀疑这种幸福,这就变得有点
可怕,甚至空虚,那么一种掉下去没有着落的感觉,我也就不愿意再看这张照片了。
    我然后去观察别人,在我观察别人的时候,我发现那无所不在的讨厌的自我也
渗透进去,不容有一付面貌不受到干涉,这实在是非常糟糕的事,当我注视别人的
时候,也还在注视我自己。我找寻喜欢的相貌,或是我能接受的表情,那打动木了
我,我找不到认同的众人从我面前过去,我就视而不见,不管在何处,在候车室,
火车车厢里或轮船的甲板上,饭铺和公园里,乃至于我在街上散步,也总是捕捉近
似于我熟悉的面貌和身影,或是去找寻某种暗示,能勾引起潜在的记忆。我观察别
人的时候,也总把他人作为我内视自己的镜子,这种观察都取决于我当时的心境。
哪怕看一个姑娘,也是用我的感官来揣摩,用我的经验加以想象,然后才作出判断,
我对于他人的了解其实又肤浅又武断,也包括对于女人。我眼中的女人无非是我自
己制造的幻象,再用以迷惑我自己,这就是我的悲哀。因此,我同女人的关系最终
总失败。反之,这个我如果是女人,同男人相处,也同样烦恼。问题就出在内心里
这个自我的醒觉,这个折磨得我木安宁的怪物。人自恋,自残,矜持,傲慢,得意
和忧愁,嫉妒和憎恨都来源于他,自我其实是人类不幸的根源。那么,这种不幸的
解决又是否得扼杀这个醒觉了的他?
    于是,佛告诉菩提:万相皆虚妄,无相也虚妄。
    27
    她说她真想回到童年去,那时候无忧无虑。每天上学连头都是外婆给梳,再给
她把辫子编好。两条长长的辫子,亮光光的,总不松不紧,都说她这两条长辫子真
好看。外婆死了,她就再也不扎辫子了,把头发剪了,故意剪得短短的,连红卫兵
当时时兴的两把小刷子都扎不起来,为的是抗议。她父亲当时被隔离审查,关在他
工作的机关大院里,不让回家,她母亲半个月送一次换洗衣服,从来也不要她去。
后来母亲带着她一起被赶到农村,她也没资格加入红小兵。她说,她这一生最幸福
还是她留长辫子的时候,外婆像只老猫,总在她身边打盹,她就特别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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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她现在已经老了,说的是心老了,她不会为了一丁点小事就轻易激动不已。
以前,甚至完全不为什么,她就会哭,眼泪那么充沛,打心眼里运直流出来,全不
费一点气力,那样特别舒服。
    她说她有个女朋友叫玲玲,她们从小就要好。她总那么可笑,她只要看着你,
看看看着脸蛋上就出现个酒涡。现在人家也已经做母亲了,懒洋洋的,说话都那个
调,把尾音拖得老长,像总也没睡醒。她还是少女的时候,那叽叽喳喳的劲儿像只
麻雀,同她在一起就成天胡说,没有一刻停的,说她就想出去玩,说一下雨不知为
什么心清就特别忧郁,说我想卡死你,还起劲真卡脖子,弄得人痒呵呵的。
    有一回,夏天的夜晚,她们一起坐在湖边,望着夜空,她说她特别想躺在她怀
里,玲玲说她想做小妈妈,她们就格格的笑着互相打闹,月亮升起来之前,她问你
知道不知道,夜空那时候灰蓝灰蓝的,月亮升起来了,唉,月光从月冠上流出来,
她问你见没见过那种景象?滚滚流淌,然后平铺开,像一片滚动而来的雾。她说她
们还都听见月光在响,流过树梢的时候,树梢像水流中波动的水草,她们就都哭了。
眼泪泉水一般涌了出来,像流淌的月光一样,心里特别特别舒服,玲玲的头发,她
现在还感觉得到,弄着她的脸,她们就脸贴着脸,玲玲的脸也挺烫。有一种莲花,
她说不是睡莲,也不是荷花,比荷花要小,比睡莲要大,就开在黑暗中,金红的花
蕊,黑暗中放出幽光,粉红的花瓣油脂一样,像玲玲小时候粉红的耳朵,不过没有
那么多茸毛,光亮得像她小手指上的指甲,啊那时候她修长的小指甲长得像贝壳,
可那粉红的花瓣并不光亮,长得耳朵样厚实,颤抖着缓缓张开。
    你说你也看见了,你看见颤悠悠张开的花瓣,中间毛茸茸金黄的花蕊,花蕊也
都在颤傈。是的,她说。你握住她的手。嗅,不要,她说,她要你听她说下去,她
说她有种庄严感,是你不明白的,你难道不愿意明白吗?不愿意了解她吗?她说那
种庄严有如圣洁的音乐。她特别喜欢圣母,圣母怀抱婴儿的样子,垂下眼帘,那双
柔软的手上那纤细的手指。她说她也希望做母亲,怀抱着她的小宝贝,那纯洁的,
温暖的,肉乎乎的生命,在她胸前吸吮她的乳汁。那是种纯洁的感情,你明白吗?
你说你想明白。那就是你还不明,你真笨呀,她说。她说有一层厚厚的帷幕,一层
又一层,都垂挂着,在里面走动,人就像滑行,将丝绒的墨绿色的帷幕轻轻拂开,
在其间穿过,不必见到任何人,就穿行在帷幕的折皱之间,无声无息,声音都被帷
幕吸收了,只有一丝音乐,一丝被帷幕吸收过滤后没有一点杂质纯净的音乐,悠悠
流淌,来自黑暗中一个发出柔和的莹光的源头,流经之处都显出幽光。
    她说她有个姑妈长得特别漂亮,当着她的面,时常只穿个很小的乳罩和一丁点
的三角裤,在屋里走来走去。她总想去摸摸她的光腿,但始终没敢。她说她那时候,
还是个干瘦的小丫头,她想她永远也不会长得有姑妈漂亮。她姑妈左一个右一个男
朋友,经常同时收到好几分情书。她是个演员,追求她的男人特别多,她总说她都
被他们烦死了,其实,她就喜欢这样。后来她同一个军官结婚了,那人把她看的严
严的,回去稍微迟了一点就得盘问她,还动手打她。她说她那时真不明白她姑妈为
什么不离开他,竟然能忍受这种欺负。
    她还说她喜欢过一位老师,教她们班的数学,噢,那完全是一个小女孩的感情。
她就喜欢他讲课的声音,数学本来最枯燥无味,可她就喜欢他的喉音,作业做得也
特别认真。有一回考试她得了八十九分,她还大哭了一场。课堂上,卷于发下来,
她一拿到手就哭了。老师把她的卷子要回去,说给他再看看,重新判卷又给她加了
几分,她说她才不要呢,才不要呢,把卷子扔到地上,当全班同学的面止不住大哭,
那当然很丢人,为了这事她便不再理他,也不叫他老师。暑假过后,他不再教她这
班,可她总怀念这老师,她喜欢他用喉头说话,那声音特别浑厚。
    28
    从石矸到江口的公路上,当中拦了条红带子,我乘坐的这辆长途客车被一辆小
面包车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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