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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为人不恶,大家俱哭做一团。
公子此时正在一重重开将出去,倏听得隐隐哭声,吓得心头霍霍不定,急急跑将进来,正凑着玉梅赶来。凤姨道:“大爷那里去来,怎在这黑暗中,好不怕人。我昨日原说的这计断然用不得,果然爷怎下得甚般毒心,可惜好一个丫头。”公子道:“甚么计,什么好丫头,我却不明白。”凤姨道:“春红已死在那里了。”公子道:“这话真的么?”一直赶到春红房中,捧住了春红的脸,见此光景,大哭道:“我害了你也,须不要怨着我,我好好超度你便了。”大奶奶因见凤姨也到,扯扶公子坐了,道:“有啥仔哭头,哭也是你,送掉他性命也是你。既要哭他,就不该送掉他性命。我不知你这心怎样生法,又不知怎样恨他,有如得罪你处,听了那家狠婆娘的话,先将家里人开起刀来。还要哭他则甚,可知那使着暗计的人,还在那里扯开阔嘴迷迷的笑着你哩!人已死了,在这里放那马后炮,可是迟了!”
公子忽然想起,因命丫鬟快去请聂静进来。不多时,聂静已到,大奶奶等避去,公子告知缘故,道:“我师有解救之法否?”聂静近床前揭去单被,将中指抵人春红阴户中揆度深浅,又周身细看一遍,心胸肚腹俱摸一遍,道:“心胸俱已冰冷,已死多时,断无生理矣。”公子无奈,亦不再问。聂静道:“丹药不过暂时适用,岂可以概之?就是吕祖,肉身交媾,亦是无益。”聂静辞出,大奶奶叫进总管,吩咐备办丧事,道:“那棺木第一要好。”凤姨道:“我家去买了罢。”大奶奶道:“你家怕没有好材,是要另买的,其余都随你去置备,该叫小厮做的,该叫丫头婆娘做的,你就分头去使唤,不然就在床匮里先拿出一封银子二十吊钱,交给三奶奶,只消还我一篇帐罢了。”因想一切银钱都是春红掌管,如今死了交与何人?眼酸酸的只顾淌出泪来。公子触动心肠,重复悲泪,与大奶奶两个又大哭了一场。大姨道:“还忘记两件要紧事哩。帐子还没有探掉,罩着他的魂儿,叫他逗到那里去呢?阴阳那里,不该去批一批尸,也教家里人好避忌。”三姨道:“这两件真个是要紧的,还有那素色鞋子,寻一双来,这双大红鞋是烧不得的。倒累他去跳火坑。”大奶奶揩着眼泪,道:“他生前专爱那红鞋,没做一双杂色鞋子,如今拿啥仔烧给他呢?”玉梅道:“小怜那一双酱色绸鞋,原是春姨做给他的。”小怜瞅着眼道:“你没有元色缎的鞋儿,为啥仔不烧给他?”大奶奶道:“你这没良心的,成年成月不知吃了他多少鱼儿肉儿,这春红就生定是早死的命,吃的那样精细!爷打你的时节,也不知替你夺掉了许多鞭儿棍儿!你一双鞋原是他的,就不肯借给他了!我叫玉梅做还你一双罢。”小怜没法,只得拿了那双鞋来。于是大姨、三姨领着众妇女们,一齐动手。
闹了半夜,天已大亮,念经的和尚、批尸的阴阳,拢材的木匠、做孝衣的成衣,先先后后,忙活了半日。到后半日,又是漆匠、佶作、土工、脚夫来做活,讲价钱。大姨、三姨说:“通着正房,晚上就该拿出去。”公子不肯,要到三朝。大奶奶道:“三朝也就是明日了,可怜他死得伤心,就是明日出去罢。”公子还要去叫描容的,凤姨紫涨着面皮道:“伫上须使不得。”大姨、三姨也说道:“须碍着夫人面上,老爷还要斟酌。”公子只得罢了。因复走至材边,揭开白纸,见春红面色如生,两颊兀自红晕,如鲜花一般的娇艳,只有两眼睁开,不肯闭下。公子一手去揉他眼皮,一阵心酸,直晕过去。哭倒在地。大奶奶忙叫丫鬟煎参汤,一面把白纸遮好,叫人将材盖盖了。见春红眼不肯闭,自己也觉心酸,坐在地上,伴着公子悲泣。点灯以后,厨下送进羹饭,公子与大奶奶各递了一杯酒,又大哭了一场。三个姨娘,俱福四福,每人递了一杯,陪着哭泣。三个姐儿哭奠已毕,外面五家子住房老婆俱要进来磕头,大奶奶谢了出去。李四嫂必要进来哭拜,公子要想许他,大奶奶道:“他是邻舍,如何使得?也没人还他拜儿。”回了几遍,才回掉了。家人小厮俱要进去,大奶奶主意,单教小厮回拜,家人都回去了。正要化纸,大奶奶道:“忘记了贵哥儿哩。他日里总要跟着春红,到夜里,除非爷在他房睡觉,才打发到我床上来,不知费了他许多精神,不叫他来拜他几拜?”玉梅连忙抱贵哥儿来拜了四拜,然后化纸。公子与大奶奶及众人又哭了一场。公子要在材前守灵,是大奶奶不许,凄凄凉凉的坐到三更,吩咐翠环、大怜、玉琴、玉梅、小怜五人伴材,方与大奶奶领着贵哥儿上床去睡了。
到了明日,单是大奶奶家没有上人送丧,也叫两个丫鬟坐轿来送,其余大姨、三姨俱有兄弟侄儿,二姨只有父亲单老,合着张老实们五家墙门外好些邻舍,本府二三十家人小厮,以及道士、和尚、尼姑,共有八九十人送殡。大奶奶又派出许多丫鬟仆妇,共坐着十九乘轿子。公子主意叫多做估作,这丧仪也就富盛,单没有铭旌、祭章、方相罢了,其余的幡盖、纸作络绎不绝,把一条大街都挤满了,慌得合城绅衿懊悔没去吊奠,问明是房里姐儿,方才罢了。起身时,公子与大奶奶又哭一场,落后泥水匠进来修补侧厢拆倒的墙壁,送丧的回来烧孝髻,各项人役来讨赏钱,法师来镇宅禳解,又闹了半日。
到半夜里,公子忽然哭醒转来,大奶奶埋冤道:“你怎这样没正经,我因他替我手脚,又死得可怜,两日苦苦的哭他,如今想将起来,你我偌大家事,只靠着我们两个身子支撑,他不过是房里姐儿,这样发送也不算亏待他了。死的要死,活的要活,就是自己的儿女也要丢开。将来多做几日斋事,超荐他好处去罢了,以后再不要想他,倘若苦坏了身子岂不利害?”公子试着眼泪道:“不是我丢不开,方才梦见他穿着那新做的两件衣服,还像生前一般看着我迷迷的笑,我醒转来,想起他那两件衣服穿得几日就做了送终之物。你抬举他,吩咐家中叫他春姨,可怜也没听见人叫着他,只前日玉梅口中叫一声儿,已是死后的事。不由人不伤感起来。今提醒了我,以后也不想起他了。我也没有对你说过,前日魏道士看我气色,道我先见喜事,后见哀声,如今都被说着了。”大奶奶道:“我正没问你,往常道士来拜,你便请酒、送席送下处、送供给,有许多的周致,怎这魏道士来,你便这样冷落他?不是春红说的,那一日就像要撵他去的,酒也不叫他吃杯儿。也不知道你回拜过没有?”公子呆了一呆道:“我心里又没甚事,不知这几日来常是失头忘脑的?一个靳公子,日常和我相好,爷爷在京还靠他叔子许多照应,前日先得荫袭的信,悄悄通风给我,也没去拜谢他。直到报了,到他家去道喜,才谢了他。这魏道士也是那日才拜了他,我看断生断死,竟是个仙人模样,怎前日听他话,只觉心里懒懒的,也是春红的命了,若是认真去求着他,敢还有禳解的法儿。”大奶奶含糊道:“你也该睡片刻。”公子知是劳乏,把手搂着大奶奶的肩儿,也就睡去了。公子以后真个不去想念春红,却只是心绪不佳,恹恹闷闷的。过了四五日光景,大奶奶见他无聊,怕他生病,也便不去拘束,任他出外散心。公子也只是躲在房里,不往外去。
那一日午后无聊,正抽着一本《武帝外传》在那床上待看不看的躺着,只听得大奶奶在后房教玉梅归除乘法,说道:“你若像得春红这一手算法,我这银钱帐簿就交给你,只要你肯用心。”这几句话,把公子心事平空直提起来。因想璇姑的算法胜于春红百般,璇姑的美貌真是我见犹怜。若弄上了手,夫人必然欢喜,也不必另立房头,竟住在春红房里,与夫人做了心腹。我与他便得时常欢聚,就几年不出这房门,我已享尽闺房之乐了。因怪着凤姨设策害了春红,便不去与他商议,知道大奶奶怕他成病,便是假作孤凄,到晚来与大奶奶计较道:“自从夫人说了不要想念春红,我便割断情肠,只是在这房中,就像有他的一般,觉得精神恍惚,睡梦不宁。我想女厅半边书房里,床帐俱全,夜间要同你去睡一个安稳觉儿,养起精神,免使疾病缠身,悔之无及。”大奶奶道:“你既睹物伤情,可叫两个小厮相伴,在书房中歇十日半月,待身子好些再进房来,未为不可。我是何人,好同你在书房睡觉?被人知道,真要笑掉了大牙了!”公子道:“我自从春红死后,色欲之事已经灰心,只要和你睡在一处,觉得心里安贴。你到人静之后,到我书房里去,大明进来,料也没人知觉。”大奶奶满心欢喜,笑道:“你不要说这样痴话,若要不知,除非莫为,休说别人,只房里的玉梅小怜,有个不知道的吗?你且歇了三夜五夜,再进房来同宿一宵,这还使得。”公子假作怏怏之状,暗地通知张老实。是夜,就在书房歇了,等到人静之后,悄地出来。正走廊下,只觉得一阵冷气,心上一寒,就像有索子往头上套来,吓得冷汗直淋。急忙跑转,背后又有小脚声气厮赶着走,公子魂不附体,七跌八撞的奔进书房里来。两个小厮已经吩咐过的,正来开门,忽见公子乱撞进来,吓了一跳。公子道:“快关了门!”小厮不敢问,关上了门,伏侍公子上床,自去睡觉。公子在床上呆了一会方才心定,细想起来,又没有见些什么。要再出去,却又害怕。胡思乱想一回,方才睡去。
次日,梳洗过了,与大奶奶同吃点心,想着夜间要去,又怕有鬼;不去,又怕独睡。低低说道:“夫人,我今日原要在这房里睡了。”大奶奶笑道:“昨日刚在书房里睡得一夜,就养起多少精神来了?不要如此没正经,惹旁人笑话。”公子忽然想起,不觉失笑。大奶奶根问其故,公子随口支吾道:“笑我像那吊乳头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