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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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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我吞下去似的望。

第一次经过老人的门口,就是被他喂喂的叫过去的。我过去了,他隔著镶花铁门,把手蓦然伸出来牢牢捉住人不放,手指冰冷的,骷髅似的大眼洞瞪著人,肺里风箱似的响,总是说∶“上个月医生就说要死了,可是这个月都快完了,还没有死。”

“水肺”是我自己心里给老人叫的名字,他们姓什么从来不知道,散步去了,每天被他捉住,随他乱扯什么我都忍著听,后来日子久了,究竟是烦了,常常坚决的抽开他的手,转身逃开去。

有一次老人突然问我∶“你穷不穷?你先生穷不穷?”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唐突的问我,站著不响,没有回答他,带些愠怒的微笑著。

他又突然说∶“我唯一的儿子,死了不放心他,订婚两次,结果都给人跑掉了,如果,如果你肯跟他我们是有钱的人,将来都是你的,不信你进来看,进来看呀”我静静的看著老人,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不为钱结婚。”

“可是也可以为钱结婚,是不是,是不是?”

老人又伸出手来急切的死拉住我,我悄悄抬眼往他身后望去,老人那个苍白沉默的中年儿子正躲在窗帘后面的一角偷看我。

后来我告诉荷西老人的事,荷西将我骂了一顿,说∶“你已经结婚了,怎么还去跟人家争为不为金钱出嫁的事情,干脆把他骂过去才是。”

我也想过要骂这个老人,可是一经过他们的家门,看见那一园寂寂的玫瑰,心里总有些说不出的不忍和悲凉,便又和颜悦色的对待他了。

前几天老人真的死了,晚上死的,第二天清早就搬去葬了,好方便的,大概早就预备著等他死的。

听见了这个消息的黄昏,一样在散步,经过死去老人的门口,发觉跟他长得那么相像的儿子,居然代替了父亲的位置,穿了一件鲜明的红毛衣,一色一样的趴在家门口。我看见了他,本想上去说几句哀悼的话,没想到他先对我喂喂的叫了起来,那个姿势和声音,就像他父亲第一次看见我时死命的把我叫过去一个样子,我被他这怪异的举动,吓得头发根根竖了起来,青著脸往山下没命的逃,一回头,那个儿子的半身,还挂在门外向我招手。身后如此华丽的洋房,却像个大坟似的,埋葬著一个喂喂呼叫的寂寞的活人,也是够残忍的了。

这几天还是经过死去老人的家门前,那个儿子不挂在门上了他在窗汶面看我,不知是忌什么,总是加快了脚步,怕一个那么堪怜的人,也算是生命的无奈吧。

我是不喜欢芭蕉园的,一走进去,再好的夕阳都幽暗暧昧起来,无风的时候四周静得要窒息,稍稍吹过一点点微风,芭蕉叶又马上夸张的沙沙乱响。

从小听带我长大的女工人玉珍说鬼,她每说鬼时,总要顺手一指过去在父母家中院里的一丛芭蕉树,说∶“鬼啊,就在那种树下面,还会哭哦!女的,抱了小孩吱吱惨哭!”

我的童年被鬼故事吓得很厉害,直到现在,看见芭蕉心里还是不自在。

散步的路,不经过密密的蕉林就到不了海边。这一段长路,总是跑的,有时候天气阴暗,出门之前总再三拜托荷西∶“过十五、二十分钟左右请你站出来在阳台上给我看看,好少怕一点。”

跑过一段蕉园,抬起头来往老远高岗上的家里望,荷西如果站在那儿,那怕是个小黑点,心里也好过些。后来我天天叫他出来站一站,他不耐烦了,不再理我,我就一口气跑下去,两边树影飞也似的掠过,奔出林子,海边的路来了,这也就过了,可惜的是,芭蕉园里从来没有停下来看看是不是可以吃它一根绿蕉,总是太怕了些。

从海岸一直走到古堡那一条路是最宽敞的,没有沙滩,只有碎石遍地,那么长一条滩,只孤伶伶一棵松树委委屈屈的站著,树下市政府给放了条长木椅。

这儿没有防波堤,巨浪从来不温柔,它们几几乎总是灰色的一堆堆汹涌而来,复仇似的击打著深黑色怪形怪状的原始礁岩,每一次的冲击,水花破得天一般的高,惊天动地的散落下来,这边的大海响得万马奔腾,那边的一轮血红的落日,凄艳绝伦的静静的自往水里掉。

这两种景象配合起来,在我的感动里,竟是想象中世界末日那份摄人心魂的鬼魅和怪异,又想到日本小林正树导演的《怪谈》中的几场片景。这样的画面,总有一份诗意的凶恶,说不出是爱还是不爱,可是每天经过那张松树下的木椅,还是忍不住被吸引过去,坐下来看到痴了过去。

过了古堡,进入街道、商店、大旅馆……,混入各色各样的外籍游客里去,这本是个度假的胜地,冬暖夏凉,虽是小街小巷,人世的鲜明活泼毕竟比大自然的景象又多了一层温柔。

经过小小的渔港,船都拉上了滩,没有预备出海的迹象,有些面熟的年轻人坐著钓鱼,老人在补网,穿热裤的金发游客美女在他们身边哗笑走过,这么不同的生活和人种同住在弹丸大小的十字港,却平静得两不相涉,亦是有趣的画面。

港口的椅子上,一个外国老太太,一个西班牙老渔夫,两个人话也不通,笑眯眯的靠在一起坐著,初恋似的红著脸。

过了那么多年,《巴黎最后的探戈》才在西班牙解禁了。

港口电影院的队伍排列另外一条街。

一看是这张电影,连忙跑上去看挂著的剧照,人群里却有人在叫著∶“喂,三毛,三毛!”

发觉另外一个女友卡门居然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挤在买票的队伍里,跑了上去问她∶“你干嘛?”

她暧昧的笑,神经兮兮的问我∶“你看不看?看不看?”

“像你这种小气巴拉的样子,我就不看。”我拍拍她的头,斜斜睇著她,她一下气得很。

“这不是色情片,它有它本身的意义。”她十分严肃的分析起来,声音也大了。

“啊!这么严重,我更不要看了。”我又笑她,她气得想掐我又不敢离开队伍。

“我去买冰棒,你吃不吃?”我问地,她摇摇头,用手指指远方,原来是她的摄影家先生慢慢晃来了。

在广场向老祖母买冰棒,向她要柠檬的,她必定给人凤梨的,要凤梨的,她一定弄成柠檬的,跟她换,她会骂人。

很喜欢向她买冰棒,总得站好,专心想好,相反的要,得来才是正的。

我一向是向她要柠檬,得来正是我要的凤梨。有一次想,如果向老太婆买桔子冰棒,不知她弄成什么,结果她没弄错,我大大失望一番,以为桔子会变草莓的。荷西叫我顺便去图书馆借海洋方面的书。

我跑进去拿了一本褚威格,一本卫斯特,这是荷西最受不了的两个作家,他自己不下来借,结果便是如此活该。

夜来了,黄昏已尽,巷内一家家华丽高贵的衣饰店看花了人的眼,看痛了人的心,繁华依然引人,红尘十丈,茫茫的人世,竟还是自己的来处。

回程下雨了,将借来的书塞进毛衣里面,发狂的往家里跑。一日将尽,接著来的,将是漫漫长夜,想到雨夜看书的享受,心里又充满了说不出的喜悦和欢欣,夜是如此的美,黑夜淋雨,更是任性的豪华。

跑过蕉园的外国,先去守园老夫妇的小瓦房,老婆婆正在屋内搬了空罐头预备接漏雨呢。

坐了一会,老公公回来了,跳上去捉住他,叫他陪著穿过蕉林,天越走越黑,雨却不大了,老公公一再的问,荷西怎么不捉鱼给他吃了。

快到家门了,开始小跑,这是一天的运动,跑到家里,冲进门去,愉快的喊著∶“回来啦!”

那时候,荷西看见我总很高兴的样子。

我们十点钟吃简单的晚饭。

夜间十二时上床开始看书,我叹了口气,对荷西说∶“散步太快乐了,这么快乐,也许有一天散成神仙,永远不再回家了,你说盯不好?”

荷西不置可否。

结婚四年了,我也知道,这种鬼话,只有神经不正常的人才能回答我。

“如果我成仙去了,你不要忘了吃东西,蛋炒饭冰箱里总是有一盘的。”

荷西还是专心做他的填字游戏,咿咿啊啊的假装听著。

我又自说佾话了好一阵,这才拿起书来,默默的看了下去。

看了一会,还是搁下书来想了一下荷西不知道会不会找不到蛋炒饭。


巫 人 记


永远的夏娃

居住在加纳利群岛不觉已有两年了。

一直很想将这儿亲身经验的一些“治疗师”用巫术治病的情形纪录下来。

知道《皇冠》在这个群岛上拥有可观的订户和读者,住在这儿的侨胞,看了以下的文字时,很可能会觉得奇怪,为什么不肯介绍这个美丽而现代的北非观光胜地的旅游事业,偏偏要去写些旁门左道的巫术,好似这儿是个无比落后荒谬的地区一般。

我因为去年曾经给这个群岛写了一个中篇游记,收录在《哭泣的骆驼》那本书里,因此有关加纳利群岛的其他,无心再在这儿重述了。

有兴趣写的还是几次接受土地郎中治病的经过情形。

第一次听说吝纳利人相信巫术是在沙漠里居住的时候。

那时,许多加纳利岛的工人过海去沙漠的小镇讨生活,他们或多或少总会说说佾己故乡的事情。

我们的朋友之马诺林是大加纳利岛去的,他可以说是同乡们中的知识分子,本身极爱思考,也很喜欢心灵学方面的知识,据说,他的养父,过去一度是做巫人的,后来娶了他的母亲,才改在香烟厂去做事了。

马诺林在性格方面有他的神秘性,思想有时候十分的怪异,我跟他很谈得来,而荷西就比较没有办法进入这个人的心灵领域里去。

当时,我们的沙哈拉威邻居的男孩子,一个名叫巴新的,不知为什么迷上了一个沙漠里的妓女,几个月来鬼魔附体似的,白天糊涂到家人也不太认识,可是只要黄昏一来,他的步子就会往女人住的那个方向走。家里的东西不但偷出去卖,连邻居那儿都红著吓人的眼睛死赖著借钱,钱一到手,人就摇摇晃晃的被吸去了,好似那个妓女勾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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