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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级 作者:毕淑敏-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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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堵车了。 

   朱叶梅靠着公共汽车的窗户,有极微细的风像无所不在的谣言,扑进燠热的车厢。朱叶梅很知足,比起密不通气的车厢中部,她这个位置要算高级住宅区了。 

   路像没有生命危险的中风病人,只堵了半边,对侧的路还像自来水管一样畅通。朱叶梅强迫自己不去想一家人的晚饭。在高度密植的人海中,任何思索都毫无意义。看风景吧,有形形色色的车,拉洋片似的从车窗外通过。绞链式公共汽车像宽大的海带,粘滞地滑了过去,她看见一张张抹满油汗的脸挤满对面的窗户,下意识地抹了抹自己的额头。无数小轿车像轻盈欢快的热带鱼,打着旋地掠了过去。它们车窗紧闭,窗帘平稳得像挂在三月无风的晚上自家的卧房里,看不清里面人的模样,朱叶梅无聊地开始揣测坐小轿车的人的身份,标有 “出租”字样,她断定里面坐的都是阔佬,他们没有地位,可是有钱。什么字样都不标的小车,往往更漂亮,里面都是有身份的人…… 

   当她数到第15辆标有坟包似勺“TAXI”和第98辆什么标志也没有的小轿车时,她坐的大公共终于像冬眠的蛹蠕动起来。 

   丈夫李科还没回来,当个小科员,却比谁都忙。侍候孩子李约吃了饭,朱叶梅开始削铅笔。 

   这可是个技术活。露出来的铅笔尖要细而匀,后头的木坡也要足够的长。好比自由市场上的大葱,葱白要长,葱青要短,才是上品。铅笔尖后面要尾随着悠长的坡度,就像小树四周培着高高的小丘,才不易折断。 

   清一色的HB中华绘图铅笔,支支锋利如箭簇,整整齐齐排列在铅笔盒里,像墨绿色的栅栏。铅笔很高级,铅笔盒却是最普通的那种。好铅笔盒要二十几块钱一个,一按开并就能弹出转笔刀、温度计、橡皮盒、放大镜……像个新式武器,价格抵得上车工朱叶梅一个星期的工资了。朱叶梅可不是心疼钱,为了小约,她割身上的肉都舍得。她是看了教育杂志上说的,用那种铅笔盒,孩子上课时容易分散精力。啪的一按,好像要发射飞毛腿导弥似的。朱叶梅不希望唯一的儿子以后当车工,虽说她工作得挺认真,还当过先进生产者。 

   朱叶梅天天晚上替儿子削铅笔,技术高超得如同山西刀削面大师傅。她羡慕儿子,他有一个多么关心他的妈妈!她记得自己的妈妈从来没有给小时候的自己削过铅笔,给其他六个兄弟姐妹也从来没有过。妈妈所做的唯一一件事,是把他们的嘴巴填满。 

   朱叶梅小时候用的铅笔都没漆过油漆,像被秋凤吹折的枯树枝。那是妈妈托人从铅笔厂买出来的次品,论斤称。妈妈能在那顶窘逼之中将朱叶梅供到初中毕业,实在不容易。没涂油漆的铅笔拈在手里像一根火柴,铅芯又很爱断。但朱叶梅用这种铅笔得了全校写字比赛的第一名,奖品是一支真正的铅笔。退到前二十几年,那时的奖品实在菲薄。那支铅笔涂满金黄色的油漆,好像金箍棒一样。朱叶梅非常珍爱,妈妈却毫不留情地让她给了弟弟。她不敢忤逆妈妈,暗地里祈告弟弟不要削那支铅笔。弟弟答应了,可所有的小男孩都存不住东西,第二天就把那支铅笔削了。纷纷扬扬的金色木屑像麦穗一样掉在地上,朱叶梅下定决心以后挣了钱要给自己买十支,不,买一百支这样的铅笔。 

   后来她果真挣了钱,不过已经是在西双版纳的橡胶林中,那里有许多树。可以制成无数支铅笔,但兵团战士朱叶梅每天累得已经拿不动铅笔了。 

   后来她回了城,又开始寻找那种铅笔。那种铅笔没了,无论多么偏僻的小店里,都没有那种铅笔。它消失得那么干净彻底,仿佛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制造过这种东西。 

   那种铅笔便以永远的金黄和不变的长度,留在朱叶梅的印像中了。 

   朱叶梅对李约说:“我天大为你削铅笔,削下的木头屑也有几斤了。你应该好好学习,才对得起妈妈。” 

   李约说:“您别什么事都扯到对得起对不起上去。我们班每个同学的铅笔都是家长削的,不信您到学校问去!” 

   现在孩子们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了!十岁的李约会很规矩地口口声声地言必称“您”,朱叶梅记得自己小时候远没有这么斯文。可他们其实才不把大人看在眼里,他们敢顶嘴,各抒己见,时不时还能蹦出一句叫你诧异不已的幽默。 

   “作业做完了吗?”朱叶梅合拢铅笔盒,磁铁盒盖发出沮脆声响。 

   “做完了做完了做完了!除了作业您就不能问点别的了吗?亲爱的妈妈?我得玩会儿了,您别理我了,好不好!”李约说着戴上一个忍者神龟的面具,那翠绿色的脸庞使朱叶梅不折不扣感到自己的孩子变成一个陌生人。 

   她没有恼。生李约的时候,她已经过了年轻女人只顾自己不顾孩子的年龄。她在李约身上,浇灌了自己所有的液体。血液,她是高龄剖腹产大出血。乳汁,她才不管什么体形不体形,衰老不衰老,她不能容忍喂养小牛的那种东西来哺育自己的孩子。还有眼泪.小约生病时她哭,学习不好她也哭。 

   幸亏小约成绩挺好,在班上男孩子里算数得着的。男孩在小学时不能和女孩比。女孩是发达国家,男孩是第三世界。 

   李科回来了。从他踏上一楼第一级台阶,住在筒子楼尽头里的朱叶梅就能感到一种特殊的震颤。等丈夫的脚步迈到走廊,她就能分辨出他的情绪如何。有时候李科说她不妨到地震局去毛遂自荐,看能否预报地震。 

   今天的事情不好。 

   “怎么了?”在丈夫的脚抵近门的那一刹那,门无声地开了,将蛋黄色的灯光瀑布似地泻了出来。朱叶梅接过李科的公文包,低声问。她并不指望得到具体的口答,只是放出一只探测气球,试试风向。 

   “什么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也没怎么,就是肚子饿了!”李科吼道。 

   朱叶梅放心了一些。丈夫发火了,这在她意料之中。能发火就说明事情还没糟到不可收拾。要是问了之后一句话也没有,好像撞到一堵海绵墙壁上,那才真真是事态严重了! 

   朱叶梅和丈夫一同吃饭。菜里营养挺丰富,李科遇到为难事,饭量非但不减,比平日吃得还多。朱叶梅巧妙地把肉片翻卷到菜的表层,然后把筷子顺到一边去夹豆腐。粗心的男子汉就把肉钳到自己嘴里去了。 

   “你刷碗吧!”朱叶梅把盘握在一起说。 

   如今的男子汉都爱炫耀自己在家刷碗,表示自己的现代人风度。世界进步文明的潮流就是男人进入厨房。只有最土的大男子主义者,才标榜自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其实单是刷碗算什么呢?相当于清理废墟,不需一点技术。 

   朱叶梅早把锅铲和案板收拾清了,只留下孤零零的几个碗和渍了残汤的浅盘,维持着碗还没刷的表面形式。这点活,要是在她手下,眨眼的工夫就做完了。可她偏不做,每天都留给丈夫,然后静静站在一旁,看老李把围裙裹在微微发福的肚子上,自己过去从后面帮他系上带子,老李总说我自己能系,她也总回答我愿意干吗!李约听到了就说:天天都说一样的话,跟对口令似的。烦不烦吗! 

   不烦。朱叶梅看丈夫倒洗涤灵,用雪白的丝瓜瓤子细心而笨拙地拭那几个并不很脏的碗……她送给丈夫一份可在人前夸耀的资本,留给自己一份难言的快乐。 

   “你这辈子跟了我,亏了。”李科控着碗里的残水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好端端地怎么想起说这个?到底怎么了?”朱叶梅愣了,她低估了事态的严重性,丈夫今日的烦恼,非比寻常。 

   “古语说三十而立,我如今都四十多了,还没立起来。虽说由于大家都长寿,青年的标准也跟物价似的提了又提,我也得算中年了。提拔干部,要有文凭……”李科对着墙壁说话,并不着朱叶梅。好像墙壁里隐隐写着他要讲的内容。 

   “你不是有了一张业大的文凭了吗?”朱叶梅小心翼翼地问,好像医生换药,生怕磕碰了刚长出嫩肉的伤口。 

   “那是大专,现在要大本了。” 

   “我有大本!”正在洗脸的小约,胡乱往肚子前的衣服上抹了抹手,捧出一个硕大的本子。那是朱叶梅一位留了东洋的同学送给小约的,日本产,封皮上印着:一万年以上永久保存(这几个日本字同汉字一模一样的),个头有半张书桌那么大。 

   “去!去!大人讲话,你小孩搭什么碴!留神我抽你!” 

   小约从没见爸爸对他这么凶恶,乖乖抱起大本,躲到一边去了。 

   “大本就是大学本科。”李科也感到自己滥施淫威,苦笑着对妻子解释。 

   朱叶梅爱孩子,可并不为小约抱屈。男人在外头窝囊了,你总得让他有个地方撒气。不找自己的老婆孩子泻火,你让他跟谁说呢?要是跟外人吵起来,那才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呢! 

   “人家能读,咱也读呗!”朱叶梅故意轻描淡写地说。“你别担心我。家我能招呼,孩子的功课我也能管。从今以后,碗也甭你刷了。你就安心读吧,谁让咱小时候没赶上读书的好机会呢!要是公家不给你出学费,咱自己出……” 

   朱叶梅温柔地抚摸着丈夫的头发,觉得同儿子的头发真是一模一样,笔挺刚硬,好像一树蓬勃的松针。 

   “不单是这个,还有岁数!等你读出来,就老了!不学吧,提不了!学吧。也提不了!跟你说了这么老半天,你怎么老也不明白哇?”李科又火了。这一次,是因为女人的周到。她的心怎么那么细密,把李科想了无数遍的事,又这么明明白白地端上来,叫李科又经受一次失望的折磨。女人,该糊涂的时候就得糊涂! 

   “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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