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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同你太美满了,她看著有点刺激。你知道的,她是一个伤心人……〃罗杰又把饭巾拿起来,扯了一角,擦了擦嘴,淡淡的一笑。当然,靡丽笙是可怜的,蜜秋儿太太也是可怜的;愫细也是可怜的,这样的姿容,这样的年纪,一辈子埋没在这阴湿、郁热、异邦人的小城里,嫁给他这样一个活了半世无功无过庸庸碌碌的人。他自己也是可怜,爱她爱得那么厉害,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老是怕自己做出一些非英国式的傻事来,也许他会淌下眼泪来,吻她的手,吻她的脚。无论谁,爱到那个地步,总该是可怜的……人,谁不是可怜的,可怜不了那么许多!他应当对蜜秋儿太太说两句同情的、愤慨的话,靡丽笙等于是他的妹妹,自己的姊妹为人欺负了,不能不表示痛心疾首,但是他不能够。今天,他是一个自私的人,他是新郎,一切人的注意的集中点。谁都应当体谅他、安慰他、取笑他、贺他、吊他失去的自由。为什么今天他尽遇着自私的人,人人都被包围在他们自身的悲剧空气里?
第三部分第二炉香(4)
哪!蜜秋儿太太又哭了,她说:〃为什么我这孩子也跟我一样的命苦!谁想得到……索性像了我倒也罢了。蜜秋儿先生死了,丢下三个孩子,跟着我千辛万苦的过日子,那是人间常有的事,不比她这样……希奇的变卦!说出去也难听,叫靡丽笙以后怎样做人呢?〃她扭过身去找手绢子,罗杰看着她,她腋下汗湿了一大片,背上也汗透了,枣红色的衣衫变了黑的。眼泪与汗!眼泪与汗!阴阴的,炎热的天──结婚的一天,他突然一阵恶心。无疑地,蜜秋儿太太与靡丽笙两人都有充分的悲哀的理由。罗杰安白登就是理由之一。为了他,蜜秋儿太太失去了愫细。为了愫细和他今天结婚,靡丽笙触动了自己的心事。罗杰应当觉得抱歉、心虚,然而对她们只有极强烈的憎厌。谁不憎厌他们自己待亏了的人?罗杰很知道他在这一刹那是一个野蛮的、无理可喻的动物。他站起身来,戴上了帽子就走。出了房门,方才想起来,重新探头进去说了一句:〃我想我该去了。〃蜜秋儿太太被泪水糊满了眼睛,像盲人似的摸索着手绢子,鼻子里吸了两吸,沙声道:〃去罢,亲爱的,愿你幸福!〃罗杰道:〃谢谢你。〃他到外边,上了车,街上有一点淡淡的太阳影子。凯丝玲站在一个卖木瓜的摊子前面,背着手闲看着,见他出来了,向他喊:〃去了么,罗杰?〃罗杰并不向她看,只挥了一挥手,就把车子开走了。
在一个多钟头后,在教堂里,他的心境略趋平和。一排一排的白蜡烛的火光,在织金帐幔前跳跃着。风琴上的音乐,如同宏大的风,吹得烛火直向一边飘。圣坛两旁的长窗,是紫色的玻璃。主教站在上面,粉红色的头皮,一头雪白的短头发桩子,很像蘸了糖的杨梅,窗子里反映进来的紫色,却给他加上了一匝青莲色的顶上圆光。一切都是欢愉的、合理化的。罗杰愿意他的母亲在这儿;她年纪太大了,不然他也许会把她从英国接来,参加这婚礼。……音乐的调子一变,愫细来了。他把身子略微侧一侧,就可以看见她。用不着看;她的脸庞和身段上每一个微细的雕镂线条,他都是熟悉的──熟悉的;同时又有点渺茫,仿佛她是他前生画的一张图──不,他想画而没画成的一张图。现在,他前生所做的这个梦,向他缓缓的走过来了;裹着银白的纱,云里雾里,向他走过来了。走过玫瑰色的窗子,她变了玫瑰色;走过蓝色的窗子,她变了蓝色;走过金黄色的窗,她和她的头发燃烧起来了。……随后就是婚礼中的对答,主教的宣讲,新郎新娘和全体证人到里面的小房间里签了字。走出来,宾客向他们抛撒米粒和红绿纸屑。去拍照时,他同愫细单独坐一辆车;这时耳边没有教堂的音乐与喧嚣的人声,一切都静了下来了,他又觉得不安起来。愫细隔着喜纱向他微笑着,像玻璃纸包扎着的一个贵重的大洋娃娃,窝在一堆鬈曲的小白纸条里。他问道:〃累了么?〃愫细摇摇头,他凑近了些,低声道:〃如果你不累,我希望你回答我的一句话。〃愫细笑道:〃又来了!你问过我多少遍了?〃罗杰道:〃是的,这是最后一次我问你。现在已经太晚了一点,可是……还来得及。〃愫细把两只手托住他的脸,柔声道:〃滑稽的人!〃罗杰道:〃愫细,你为什么喜欢我?〃愫细把两只食指顺着他的眉毛慢慢的抹过去,道:〃因为你的眉毛……这样。〃又顺着他的眼眶慢慢抹过去,道:〃因为你的眼睛……这样。〃罗杰抓住她的手吻了一下,然后去吻她的嘴。过了一会,他又问道:〃你喜欢我到和我结婚的程度么?我的意思是……你确实知道你喜欢我到这个程度么?〃她重复了一句道:〃滑稽的人!〃他们又吻了。再过了一会,愫细发觉罗杰仍旧在那里眼睁睁的望着她,若有所思,便笑着,撮尖了嘴唇,向他的眼睛里吹了一口气,罗杰只得闭上了眼睛。两人重新吻了起来。他们拍了照片,然后到蜜秋儿住宅里去招待贺客,一直闹到晚上,人方才渐渐散去;他们回到罗杰的寓所的时候,已近午夜了。
罗杰因为是华南大学男生宿舍的舍监,因此他的住宅与宿舍距离极近,便于照应一切。房屋的后部与学生的网球场相通,前门临着倾斜的,窄窄的汽车道;那条水泥路,两旁沿着铁阑干,迂曲折地下山去了。那时候,夜深了,月光照得地上碧清,铁阑干外,挨挨挤挤长着墨绿的木槿树;地底下喷出来的热气,凝结成了一朵朵多大的绯红的花,木槿花是南洋种,充满了热带森林中的回忆──回忆里有眼睛亮晶晶的黑色的怪兽,也有半开化的人们的爱。木槿树上面,枝枝叶叶,不多的空隙里,生着各种的草花,都是毒辣的黄色、紫色、深粉红──火山的涎沫。还有一种背对背开的并蒂莲花,白的,上面有老虎黄的斑纹。在这些花木之间,又有无数的昆虫,蠕蠕地爬动。唧唧地叫唤着。再加上银色的小四脚蛇,阁阁作声的青蛙,造成一片怔忡不宁的庞大而不彻底的寂静。
忽然水泥路上一阵脚步响,一个人蹬着拖鞋,啪嗒啪嗒地往下狂奔,后面又追来了一个人,叫道:〃愫细!愫细!〃愫细的拖鞋比人去得快,她赤着一只脚,一溜溜下一大截子路;在铁阑干转弯的地方,人赶上了鞋,给鞋子一绊,她急忙抱住了阑干,身子往下一挫,就不见了。罗杰吓呆了,站住了脚,站了一会,方才继续跑下去。到了转弯的地方,找不到她;一直到路的尽头,连一个人影子也没有。他一阵阵的冒汗,把一套条纹布的睡衣全湿透了。他站在一棵树底下,身边就是一个自来水井,水潺潺的往地道里流。他明知这井里再也淹不死人,还是忍不住要弯下腰向井里张望,月光照得里面雪亮,明明藏不了人。这一定是一个梦──一个噩梦!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少时候。他听见马路上有人说着话,走上山来了,是两个中国学生。他们知道舍监今天才结婚,没有人管束他们,所以玩得这么晚才回宿舍来。罗杰连忙一闪,闪在阴影里,让他们走过;如果他让他们看见了,他们一定诧异得很,加上许多推测,沸沸扬扬地传说开去。他向来是小心
第三部分第二炉香(5)
谨慎爱惜名誉的一个人。他们走过了,他怕后面还有比他们回来得更晚的,因此他也就悄悄跟着上来,回到他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南华大学的学生,并不是个个都利用舍监防的机会出去跳舞的。有一个医科六年生,是印度人,名唤摩兴德拉,正在那里孜孜矻矻预备毕业考试,漆黑的躺在床上,开了手电筒看书。忽然听见有人敲门。他正当神经疲倦到了极点的时候,禁不起一点震动,便吓得跳起身来,坐在枕头上问道:〃谁啊?〃门呀的一声开了,显然有人走了进来。摩兴德拉连忙把手电筒扫射过去,那电筒笔直的一道光,到了目的物的身上,突然融化了,成为一汪一汪的迷糊的晶莹的雾,因为它照耀着的形体整个是软的、酥的、弧线的、半透明的;是一个女孩子紧紧把背贴在门上。她穿着一件晚礼服式的精美睡衣,珠灰的〃稀纺〃,肩膀裸露在外面;松松一头的黄头发全搅乱了,披在前面。她把脖子向前面紧张地探着,不住的打着干噎,白肩膀一耸一耸,撞在门上,格登格登的响。摩兴德拉大吃一惊,手一软,手里的电筒骨碌碌跌下地去,滚得老远。他重新问道:〃你是谁?〃愫细把头发向后一摔,露出脸来,看了他一看,又别转头去,向门外张了一张,仿佛是极端恐怖的样子,使劲咽下一口气,嗄声叫道:〃对不起──对不起──你必得帮我的忙!〃一面说,一面朝他奔了过来。摩兴德拉慌得连爬带跌离了床,他床上吊着圆顶珠罗纱蚊帐,愫细一把揪住了那帐子,顺势把它扭了几扭,绞得和石柱一般结实;她就昏昏沉沉的抱住了这柱子。究竟帐子是悬空的,禁不起全身的重量这一压,她就跟着帐子一同左右的摇摆着。摩兴德拉札煞着两只手望着她。他虽然没有去参加今天舍监的婚礼,却也认得愫细,她和他们的舍监的罗曼史是学生们普遍的谈话资料,他们的订婚照片也在〃南中国日报〃上登载过。摩兴德拉战战兢兢地问道:〃你──你是安白登太太么?〃这一句话,愫细听了,异常刺耳,她那里禁得住思前想后一下,早已号啕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蹬脚。脚上只有一只金缎拖鞋,那一只光着的脚划破了许多处,全是血迹子。
她这一闹,便惊动了左邻右舍;大批的学生,趿上鞋子,睡眼惺忪的拥到摩兴德拉的房门口来,一开门,只见屋里暗暗的,只有书桌底下一只手电筒的光,横射出来,照亮了一个女人的轻纱睡衣里面两只粉嘟嘟的玉腿,在擂鼓一般跳动。离她三尺来远,站着摩兴德拉的两条黑腿,又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