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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城之恋-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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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你不得不承认我是多么可鄙的一个人。那时候,你也要懊悔你为我牺牲了这许多!一气,就把我杀了,也说不定!我简直害怕!〃薇龙笑道:〃我爱你,关你什么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乔琪道:〃无论如何,我们现在权利与义务的分配,太不公平了。〃薇龙把眉毛一扬,微微一笑道:〃公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里,根本谈不到公平两个字。我倒要问了,今天你怎么忽然这样的良心发现起来?〃乔琪笑道:〃因为我看你这么一团高兴的过年,跟孩子一样。〃薇龙笑道:〃你看着我高兴,就非得说两句使人难受的话,不叫我高兴下去?〃    
    两人一路走一路看着摊子上的陈列品,这儿什么都有,可是最主要的还是卖的是人。在那惨烈的汽油灯下,站着成群的女孩子,因为那过分夸张的光与影,一个个都有着浅蓝的鼻子,绿色的面颊,腮上大片的胭脂,变成了紫色。内中一个年纪顶轻的,不过十三四岁模样,瘦小身材,西装打扮,穿了一件青莲色薄呢短外套,系着大红细折绸裙,冻得发抖。因为抖,她的笑容不住的荡漾着,像水中的倒影,牙齿忒楞楞的打在下唇上,把嘴唇皮都咬破了。一个醉醺醺的英国水手从后面走过来拍了她的肩膀一下,她扭过头去向他飞了一个媚眼──倒是一双水盈盈的吊眼梢,眼角直插到鬓发里去,可惜她的耳朵上生着鲜红的冻疮。她把两只手合抱着那水兵的膀臂,头倚在他身上;两人并排走不了几步,又来了一个水兵,两个人都是又高又大,夹持着她。她的头只齐他们的肘弯。    
    后面又拥来一大帮水兵,都喝醉了,四面八方的乱掷花炮。瞥见了薇龙,不约而同的把她做了目的物,那花炮像流星赶月似的飞过来。薇龙吓得撒腿便跑,乔琪认准了他们的汽车,把她一拉拉到车前,推了进去,两人开了车,就离开了湾仔。乔琪笑道:〃那些醉泥鳅,把你当做什么人了?〃薇龙道:〃本来嘛,我跟她们有什么分别?〃乔琪一只手管住轮盘,一只手掩住她的嘴道:〃你再胡说──〃薇龙笑着告饶道:〃好了好了!我承认我说错了话。怎么没有分别呢?她们是不得已的,我是自愿的!〃车过了湾仔,花炮拍啦拍啦炸裂的爆响渐渐低下去了,街头的红绿灯,一个赶一个,在车前的玻璃里一溜就黯然灭去。汽车驶入一带黑沉沉的街衢。乔琪没有朝她看,就看也看不见,可是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他把自由的那只手摸出香夹子和打火机来,卷儿衔在嘴里,点上火。火光光一亮,在那凛冽的寒夜里,他的嘴上仿佛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花立时谢了。又是寒冷与黑暗……    
    这一段香港故事,就在这里结束……薇龙的一炉香,也就快烧完了。


第三部分第二炉香(1)

    克荔门婷兴奋地告诉我这一段故事的时候,我正在图书馆里阅读马卡德耐爵士出使中国谒见乾隆的记载。那乌木长台,那影沉沉的书架子,那略带一点冷香的书卷气,那些大臣的奏章,那象牙签、锦套子里装着的清代礼服五色图版,那阴森幽寂的空气;与克荔门婷这爱尔兰女孩子不甚谐和。    
    克荔门婷有顽劣的稻黄色头发,烫得不大好,像一柴似的堆在肩上。满脸的粉刺,尖锐的长鼻子底下有一张凹进去的小薄片嘴,但是她的小蓝眼睛是活泼的,也许她再过两年会好看些。她穿着海绿的花绸子衣服,袖子边缘钉着浆硬的小白花边。她翻弄著书,假装不介意的样子,用说笑话的口气说道:〃我姊姊昨天给了我一点性教育。〃我说:〃是吗?〃克荔门婷道:〃是的。……我说,真是……不可能的!〃除了望着她微笑之外,似乎没有第二种适当的反应。对于性爱公开地表示兴趣的现代女孩子很多很多,但是我诧异克荔门婷今天和我谈论到这个,因她同我还是顶生疏的朋友。她跟下去说:〃我真吓了一跳!你觉得么?一个人有了这种知识之后,根本不能够谈恋爱。一切美的幻想全毁了!现实是这么污秽!〃我做出漠然的样子说:〃我很奇怪,你知道得这么晚!〃她是十九岁。我又说:〃多数的中国女孩子们很早就晓得了,也就无所谓神秘。我们的小说书比你们的直爽,我们看到这类书的机会也比你们多些。〃    
    说到秽亵的故事,克荔门婷似乎正有一个要告诉我,但是我知道结果那一定不是秽亵的,而是一个悲哀的故事。人生往往是如此──不彻底。克荔门婷采取了冷静的,纯粹客观的,中年人的态度,但是在那万紫千红的粉刺底下,她的脸也微红了。她把胳膊支在〃马卡德耐使华记〃上面,说:〃有一件事,香港社交圈里谈论得很厉害的。我先是不大懂,现在我悟出来了。〃……一个脏的故事,可是人总是脏的;沾着人就沾着脏。在这图书馆的昏黄的一角,堆着几百年的书──都是人的故事,可是没有人的气味,悠长的年月,给它们薰上了书卷的寒香;这里是感情的冷藏室。在这里听克荔门婷的故事,我有一种不应当的感觉,仿佛云端里看厮杀似的,有点残酷。但是无论如何,请你点上你的香,少少的撮上一点沉香屑;因为克荔门婷的故事是比较短的。    
    起先,我们看见罗杰安白登在开汽车。也许那是个晴天,也许是阴的;对于罗杰,那是个淡色的,高音的世界,到处是光与音乐。他的庞大的快乐,在他的烧热的耳朵里正像夏天正午的蝉一般,无休无歇地叫着:〃吱……吱……吱……〃一阵阵清烈的歌声,细,细得要断了;然而震得人发聋。罗杰安白登开着汽车横冲直撞,他的驾驶法简直不合一个四十岁的大学教授的身分,可是他深信他绝对不会出乱子,他有一种安全感觉。今天,他是一位重要人物,谁都得让他三分,因为今天下午两点钟,他将和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结婚了。    
    他的新娘的头发是轻金色的,将手放在她的头发里面,手背上仿佛吹过沙漠的风,风里含着一蓬一蓬的金沙,干爽的、温柔的,扑在人身上痒痒地。她的头发的波纹里永远有一阵风,同时,她那蜜合色的皮肤又是那么澄净,静得像死。她叫愫细──愫细蜜秋儿。罗杰啃着他的下嘴唇微笑着。他是一个罗曼蒂克的傻子──在华南大学教了十五年的化学物理,做了四年的理科主任与舍监,并不曾影响到他;归根究底,他还是一个罗曼蒂克的傻子。为什么不用较近现实的眼光去审察他的婚姻呢?他一个月挣一千八百元港币,住宅由学校当局供给;是一个相当优美的但是没有多大前途的职业。愫细年纪还轻得很,为她着想,她应当选择一个有未来的丈夫。但是她母亲蜜秋儿太太早年就守了寡,没有能力带她的三个女儿回国去。在香港这一隅之地,可能的丈夫不多;罗杰,这安静而平凡的独身汉,也是不可轻视的。于是蜜秋儿太太容许罗杰到她们家里来;很容易地,愫细自以为她爱上了他。和她玩的多数是年轻的军官,她看不起他们,觉得她自己的智力年龄比他们高,只有罗杰是比众不同的。后来她就答应嫁给罗杰……罗杰不愿意这么想。这是他对于这局面的合理的估计,但是这合理的估计只适用于普通的人。愫细是愫细啊!直到去年她碰见了罗杰,爱上了他,先前她从来没有过结婚的念头。    
    蜜秋儿太太的家教是这么的严明,愫细虽然是二十一岁的人了,依旧是一个纯洁的孩子,天真得使人不能相信。她姊姊靡丽笙在天津结婚,给了她一个重大的打击,她舍不得她姊姊。靡丽笙的婚姻是不幸的,传说那男子是个反常的禽兽,靡丽笙很快的离了婚。因为天津伤心的回忆太多了,她自己愿意离开天津,蜜秋儿太太便带了靡丽笙和底下的两个女儿,移到香港来。现在,愫细又要结婚了。也许她太小了;由于她的特殊的环境,她的心理的发育也没有成熟,但是她的惊人的美貌不能容许她晚婚。    
    罗杰紧紧地踏着马达,车子迅速地向山上射去。他是一个傻子,娶这么一个稚气的夫人!傻就傻罢,人生只有这么一回!他爱她!他爱她!在今天下午行礼之前,无论如何要去探望她一次。她好好地在那里活着么?她会在礼拜堂里准时出现么?蜜秋儿太太不会让他见到愫细的,因为办喜事的这一天,婚礼举行之前,新郎不应当看见新娘的,看见了就不吉利。而且他今天上午已经和蜜秋儿家里通过两次电话了,再去,要给她们笑话。他得找寻一点借口,那不是容易的事。新房里的一切早已布置完备了,男傧相女傧相都活活泼泼地没有丝毫生病的象征,结婚戒指没有被失落,行过婚礼后他们将在女家招待亲友,所以香槟酒和茶点完全用不着他来操心……哦,对了,只有一件;新娘和女傧相的花束都已订购,但是他可以去买半打贵重的热带兰花送给蜜秋儿太太和靡丽笙佩戴。照理,他应当打电话去询问她们预备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可是他觉得那种白色与水晶紫的兰花是最容易配颜色的,冒昧买了,决没有大错。于是在他的车子经过〃山顶缆车〃的车站的时候,他便停下来了,到车站里附属的花店里买了花,挟着盒子,重新上了车,向〃高街〃驶来。这〃高街〃之所以得名,是因为街身比沿街的房屋高出数丈,那也是香港地面崎岖的特殊现象之一。


第三部分第二炉香(2)

    蜜秋儿太太住的是一座古老的小红砖房屋,二层楼的窗台正对着街沿的毛茸茸的绿草。窗户里挑出一根竹竿来,正好搭在水泥路上,竹竿上晾着褥单,橙红的窗帘,还有愫细的妹妹凯丝玲的学生制服,天青裙子,生着背带。凯丝玲正在街心溜冰,老远的就喊:〃罗杰!罗杰!〃罗杰煞住了车,向她挥了挥手,笑道:〃哈啰,凯丝玲!〃凯丝玲嗤啦嗤啦摇摇摆摆向这边滑了过来,今天下午她要做提花篮的小女孩,早已打扮好了,齐齐整整地穿着粉蓝薄纱的荷叶边衣裙,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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