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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玳珍的袖子道:〃我可以赌得咒──这五年里头我可以赌得咒!你敢赌么?你敢赌么?〃玳珍也撑不住噗哧一笑,咕噜了一句道:〃怎么你孩子也有了两个?〃七巧道:〃真的,连我也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越想越不明白!〃玳珍摇手道:〃够了,够了,少说两句罢。就算你拿三妹妹当自己人,没有什么背讳,现放着云妹妹在这儿呢,待会儿老太太跟前一告诉,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云泽早远远的走开了,背着手站在阳台上,撮尖了嘴逗芙蓉鸟。姜家住的虽然是早期的最新式洋房,堆花红砖大柱支着巍峨的拱门,楼上阳台却是木板铺的地。黄杨木阑干里面,放着一溜篾篓子,晾着笋干。敝旧的太阳弥漫在空气里像金的灰尘,微微呛人的金灰,揉进眼睛里去,昏昏的。街上小贩遥遥摇着博浪鼓,那懵懂的〃不楞登……不楞登〃里面有着无数老去的孩子们的回忆。包车叮叮的跑过,偶尔也有一辆汽车叭叭叫两声。
七巧自己也知道这屋子里的人都瞧不起她,因此和新来的人分外亲热些,倚在兰仙的椅背上问长问短,携着兰仙的手左看右看,夸赞了一会她的指甲,又道:〃我去年小拇指上养的比这个足足还长半寸呢,掐花给弄断了。〃兰仙早看穿了七巧的为人和她在姜家的地位,微笑尽管微笑着,也不大答理她。七巧自觉无趣,踅到阳台上来,拾起云泽的辫梢来抖了一抖,搭讪着笑道:〃呦!小姐的头发怎么这样稀朗朗的?去年还是乌油油的一头好头发,该掉了不少罢?〃云泽闪过身去护着辫子,笑道:〃我掉两根头发,也要你管!〃七巧只顾端详她,叫道:〃大嫂你来看看,云妹妹的确瘦多了,小姐莫不是有了心事了?〃云泽啪的一声打掉了她的手,恨道:〃你今儿个真的发了疯了!平日还不够讨人嫌的?〃七巧把两手筒在袖子里,笑嘻嘻的道:〃小姐脾气好大!〃
玳珍探出头来道:〃云妹妹,老太太起来了。〃众人连忙扯扯衣襟,摸摸鬓脚,打帘子进隔壁房里去,请了安,伺候老太太吃早饭。婆子们端着托盘从起坐间穿了过去,里面的丫头接过碗碟,婆子们依旧退到外间来守候着。里面静悄悄的,难得有人说句把话,祗听见银筷子头上的细银炼条窸窣颤动。老太太信佛,饭后照例要做两个时辰的功课,众人退了出来,云泽背地里向玳珍道:〃二嫂不忙着过瘾去,还挨在里面做什么?〃玳珍道:〃想是有两句私房话要说。〃云泽不由得笑了起来道:〃她的话,老太太哪里听得进?〃玳珍冷笑道:〃那倒也说不定。老年人心思总是活动的,成天在耳边聒絮着,十句里头相信一两句,也未可知。〃
兰仙坐着磕核桃,玳珍和云泽便顺着脚走到阳台上,虽不是存心偷听正房里的谈话,老太太上了年纪,有点聋,喉咙特别高些,有意无意之间不免有好些话吹到阳台上的人的耳朵里来。云泽把脸气得雪白,先是握紧了拳头,又把两只手使劲一洒,便向走廊的另一头跑去。跑了两步,又站住了,身子向前伛偻着,捧着脸呜呜哭起来。玳珍赶上去扶着劝道:〃妹妹快别这么着!快别这么着!不犯着跟她这样的人计较!谁拿她的话当桩事!〃云泽甩开了她,一迳往自己屋里奔去。玳珍回到起坐间里来,一拍手道:〃这可闯出祸来了!〃兰仙忙道:〃怎么了?〃玳珍道:〃你二嫂去告诉了老太太,说女大不中留,让老太太写信给彭家,叫他们早早把云妹妹娶过去罢。你瞧,这算什么话?〃兰仙也怔了一怔道:〃女家说出这种话来,可不是自己打脸么?〃玳珍道:〃姜家没面子,还是一时的事,云妹妹将来嫁了过去,叫人家怎么瞧得起她?她这一辈子还要做人呢!〃兰仙道:〃老太太是明白人──不见得跟那一位一样的见识。〃玳珍道:〃老太太起先自然是不爱听,说咱们家的孩子,决不会生这样的心。她就说:'哟!您不知道现在的女子跟您从前做女孩子时候的女孩子,哪儿能够打比呀?时世变了,要不怎么天下大乱呢?'你知道,年岁大的人就爱听这一套,说得老太太也有点疑疑惑惑起来。〃兰仙叹道:〃好端端怎么想起来的,造这样的谣言!〃玳珍两肘支在桌子上,伸着小指剔眉毛,沉吟了一会,嗤的一笑道:〃她自己以为她是特别的体贴云妹妹呢!要她这样体贴我,我可受不了!〃兰仙拉了她一把道:〃你听──不能是云妹妹罢?〃后房似乎有人在那里大放悲声,蹬得铜床柱子一片响,嘈嘈杂杂还有人在那里解劝,只是劝不住。玳珍站起身来道:〃我去看看,别瞧这位小姐好性儿,逼急了她,也不是好惹的。〃
第一部分金锁记(3)
玳珍出去了,那姜三爷姜季泽却一路打着呵欠进来了。季泽是个结实小伙子,偏于胖的一方面,脑后拖一根三股油松大辫,生得天圆地方,鲜红的腮颊,往下坠着一点,青湿眉毛,水汪汪的黑眼睛里永远透着三分不耐烦,穿一件竹根青窄袖长袍,酱紫芝麻地一字襟珠扣小坎肩,问兰仙道:〃谁在里头吱吱喳喳跟老太太说话?〃兰仙道:〃二嫂。〃季泽抿着嘴摇摇头,兰仙笑道:〃你也怕了她?〃季泽一声儿不言语,拖过一把椅子,将椅背抵着桌缘,把袍子高高的一撩,骑着椅子坐下来,下巴搁在椅背上,手里只管把核桃仁一个一个拈来吃,兰仙眱了他一眼道:〃人家剥了这一晌午,是专诚孝敬你的么?〃正说着,七巧掀着帘子出来了,一眼看见了季泽,身不由主的就走了过来,绕到兰仙椅子背后,两手兜在兰仙脖子上,把脸射了下去,笑道:〃这么一个人才出众的新娘子!三弟你还没谢谢我哪!要不是我催着他们早早替你办了这件事,这一耽搁,等打完了仗,指不定要十年八年呢!可不把你急坏了!〃兰仙生平最大的憾事便是出阁的日子正赶着非常时期,潦草成了家,诸事都欠齐全,因此一听见这不入耳的话,她那小长挂子脸便往下一沉。季泽望了兰仙一眼,微笑道:〃二嫂,自古好心没有好报,谁都不承你的情!〃七巧道:〃不承情也罢!我也惯了。我进了你们姜家的门,别的不说,单只守着你二哥这些年,衣不解带的服侍他,也就是个有功无过的人──谁见我的情来?谁有半点好处到我头上?〃季泽道:〃你一开口就是满肚子的牢骚!〃七巧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只管拨弄兰仙衣襟上扣着的金三事儿和钥匙。半晌,忽道:〃总算你这一个来月没出去胡闹过。真亏了新娘子留住了你。旁人跪下地来求你也留不住!〃季泽笑道:〃是吗?嫂子并没有留过我,怎见得留不住?〃一面笑,一面向兰仙使了个眼色。七巧笑得直不起腰道:〃三妹妹,你也不管管他!这么个猴儿崽子,我眼看他长大的,他倒占起我的便宜来了!〃
她嘴里说笑着,心里发烦,一双手也不肯闲着,把兰仙揣着捏着,捶着打着,恨不得把她挤得走了样才好。兰仙纵然有涵养,也忍不住要恼了;一性急,磕核桃使差了劲,把那二寸多长的指甲齐根折断,七巧哟了一声道:〃快拿剪刀来修一修。我记得这屋里有一把小剪子的。〃便唤:〃小双!榴喜!来人哪!〃兰仙立起身来道:〃二嫂不用费事,我上我屋里铰去。〃便抽身出去。七巧就在兰仙的椅子上坐下了,一手托着腮,抬高了眉毛,斜瞅着季泽道:〃她跟我生了气么?〃季泽笑道:〃她干嘛生你的气?〃七巧道:〃我正要问呀!我难道说错了话不成?留你在家倒不好?她倒愿意你上外头逛去?〃季泽笑道:〃这一家子从大哥大嫂起,齐了心管教我,无非是怕我花了公账上的钱罢了。〃七巧道:〃阿弥陀佛,我保不定别人不安着这个心,我可不那么想。你就是闹了亏空,押了房子卖了田,我若皱一皱眉头,我也不是你二嫂了。谁叫咱们是骨肉至亲呢?我不过是要你当心你的身子。〃季泽嗤的一笑道:〃我当心我的身子,要你操心?〃七巧颤声道:〃一个人,身子第一要紧。你瞧你二哥弄得那样儿,还成个人吗?还能拿他当个人看?〃季泽正色道:〃二哥比不得我,他一下地就是那样儿,并不是自己作践的。他是个可怜的人,一切全仗二嫂照护他了。〃七巧直挺挺的站了起来,两手扶着桌子,垂着眼皮,脸庞的下半部抖得像嘴里含着滚烫的蜡烛油似的,用尖细的声音逼出两句话道:〃你去挨着你二哥坐坐!你去挨着你二哥坐坐!〃她试着在季泽身边坐下,只搭着他的椅子的一角,她将手贴在他腿上,道:〃你碰过他的肉没有?是软的、重的,就像人的脚有时发麻了,摸上去那感觉……〃季泽脸上也变了色,然而他仍旧轻佻地笑了一声,俯下腰,伸手去捏她的脚道:〃倒要瞧瞧你的脚现在麻不麻?〃七巧道:〃天哪,你没挨着他的肉,你不知道没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她顺着椅子溜下去,蹲在地上,脸枕着袖子,听不见她哭,只看见发髻上插的风凉针,针头上的一粒钻石的光,闪闪掣动着。发髻的心子里扎着一小截粉红丝线,反映在金刚钻微红的光焰里。她的背影一挫一挫,俯伏了下去。她不像在哭,简直像在翻肠搅胃地呕吐。
季泽先是楞住了,随后就立起来道:〃我走就是了。你不怕人,我还怕人呢。也得给二哥留点面子!〃七巧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呜咽道:〃我走。〃她扯着衫袖里的手帕子揾了揾脸,忽然微微一笑道:〃你这样护卫二哥!〃季泽冷笑道:〃我不护卫他,还有谁护卫他?〃七巧向门走去,哼了一声道:〃你又是什么好人?趁早不用在我跟前假撇清!且不提你在外头怎样荒唐,只单在这屋里……老娘眼睛里揉不下沙子去!别说我是你嫂子了,就是我是你奶妈,只怕你也不在乎。〃季泽笑道:〃我原是个随随便便的人,哪禁得起你挑眼儿?〃七巧待要出去,又把背心贴在门下,低声道:〃我就不懂,我什么地方不如人?我有什么地方不好……〃季泽笑道:〃好嫂子,你有什么不好?〃七巧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