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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又到一条村外,绍慈下驴,进入柿子园里。村道上那匹白骡昂着头,
好象望着那在长空变幻的薄云,篱边那只黄狗闭着眼睛,好象品味着那在蔓草中哀
鸣的小虫,树上的柿子映着晚霞,显得格外灿烂。绍慈的叫驴自在地向那草原上去
找它的粮食。他自己却是一手抱着小羊羔,一手拿着乳瓶,在树下坐着慢慢地喂。
等到人畜的困乏都减轻了,他再骑上牲口离开那地方,顷刻间又走了十几里路。那
时夕阳还披在山头,地上的人影却长得比无常鬼更为可怕。
走到离县城还有几十里的那个小镇,天已黑了,绍慈于是到他每常歇脚的大悲
院去。大悲院原是镇外一所私庙,不过好些年没有和尚。到二三年前才有一位外来
的和尚契默来做主持,那和尚的来历很不清楚,戒牒上写的是泉州开元寺,但他很
不象是到过那城的人,绍慈原先不知道其中的情形,到早晨看见陈邦秀被捕的新闻,
才怀疑契默也是个党人。契默认识很多官厅的人员,绍慈也是其中之一,不过比较
别人往来得亲密一点。这大概是因为绍慈的知识很好,契默与他谈得很相投,很希
望引他为同志。
绍慈一进禅房,契默便迎出来,说:“绍先生,久违了。走路来的吗?听说您
高升了。”他回答说:“我离开县城已经半年了。现住在北京,没有什么事。”他
把小羊羔放在地下,对契默兑:“这是早晨在道上买的。我不忍见它生下不久便做
了人家的盘里的肴馔,想养活它。”契默说:“您真心慈,您来当和尚倒很合式。”
绍慈见羊羔在地下尽旨咩咩地叫,话也谈得不畅快,不得已又把它抱起来,放在怀
里。它也象婴儿一样,有人抱就不响了。
绍慈问:“这几天有什么新闻没有?”
契默很镇定地回答说:“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我早晨见一张旧报纸说什么党员运动起事,因泄漏了机关,被逮
了好些人,其中还有一位陈邦秀教习,有这事吗?”
“哦,您问的是政治。不错,我也听说来,听说陈教习还押到县衙门里,其余
的人都已枪毙了。”他接着问,“大概您也是为这事来的吧?”
绍慈说:“不,我不是为公事,只是回来取些东西,在道上才知道这件事情。
陈教习是个好人,我也认得她。”
契默听见他说认识邦秀,便想利用他到县里去营救一下,可是不便说明,只说:
“那陈教习的确是个好人。”
绍慈故意问:“师父,您怎样认得她呢?”
“出家人哪一流的人不认得?小僧向她曾化过几回缘,她很虔心,头一次就题
上二十元,以后进城去拜施主,小僧必要去见见她。”
“听说她丈夫很不好,您去,不会叫他把您撵出来么?”
“她的先生不常在家,小僧也不到她家去,只到学校去。”他于是信口开河,
说:“现在她犯了案,小僧知道一定是受别人的拖累。若是有人替她出来找找门路,
也许可以出来。”
“您想有什么法子?”
“您明白,左不过是钱。”
“没钱呢?”
“没钱,势力也成,面子也成,像您的面子就够大的,要保,准可以把她保出
来。”
绍慈沉吟了一会,便摇头说:“我的面子不成,官厅拿人,一向有老例——只
有错拿,没有错放,保也是白保。”
“您的心顶慈悲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只小羊羔您都搭救,何况是
一个人?”
“有能救她的道儿,我自然得走。明天我一早进城去相机办理吧。我今天走了
一天,累得很,要早一点歇歇。”他说着,伸伸懒腰,打个哈欠,站立起来。
契默说:“西院已有人住着,就请在这厢房凑合一晚吧。”
“随便哪里都成,明儿一早见。”绍慈说着抱住小羊羔便到指定给他的房间去。
他把卧具安排停当,又拿出那本小册子记上几行。
夜深了,下弦的月已升到天中,绍慈躺在床上,断续的梦屡在枕边绕着。从西
院送出不清晰的对谈声音,更使他不能安然睡去。
西院的客人中有一个说:“原先议决的,是在这两区先后举行,世雄和那区的
主任意见不对。他恐怕那边先成功,于自己的地位有些妨碍,于是多方阻止他们。
那边也有许多人要当领袖,也怕他们的功劳被世雄埋没了,于是相持了两三个星期。
前几天,警察忽然把县里的机关包围起来,搜出许多文件,逮了许多人,事前世雄
已经知道。他不敢去把那些机要的文件收藏起来,由着几位同志在那里干。他们正
在毁灭文件的时候,人就来逮了。世雄的住所,警察也侦查出来了。当警察拍门的
时候,世雄还没逃走。你知道他房后本有一条可以容得一个人爬进去的阴沟,一直
通到护城河去。他不教邦秀进去,因为她不能爬,身体又宽大。若是她也爬进去,
沟口没有人掩盖,更容易被人发觉。假使不用掩盖,那沟不但两个人不能并爬,并
且只能进前,不能退后。假如邦秀在前,那么宽大的身子,到了半道若过不去,岂
不要把两个人都活埋在里头?若她在后,万一爬得慢些,终要被人发现。所以世雄
说,不如教邦秀装做不相干的女人,大大方方出去开门。但是很不幸,她一开门,
警察便拥进去,把她绑起来,问她世雄在什么地方?她没说出来。警察搜了一回,
没看出什么痕迹,便把她带走。”
“我很替世雄惭愧,堂堂的男子,大难临头还要一个弱女子替他,你知道他往
哪里去吗?”这是契默的声音。
那人回答说:“不知道,大概不会走远了,也许过几天会逃到这里来。城里这
空气已经不那么紧张,所以他不致于再遇见什么危险,不过邦秀每晚被提到衙门去
受秘密的审问,听说十个手指头都已夹坏了,只怕她受不了,一起供出来,那时,
连你也免不了,你得预备着。”
“我不怕,我信得过她决不会说出任何人,肉刑是她从小尝惯的家常便饭。”
他们谈到这里,忽然记起厢房里歇着一位警察,便止住了。契默走到绍慈窗下,
叫“绍先生,绍先生”。绍慈想不回答,又怕他们怀疑,便低声应了一下。契默说:
“他们在西院谈话把您吵醒了吧?”
他回答说:“不,当巡警的本来一叫便醒,天快亮了吧?”契默说:“早着呢,
您请睡吧,等到时候,再请您起来。”
他听见那几个人的脚音向屋里去,不消说也是幸免的同志们,契默也自回到他
的禅房去了,庭院的月光带着一丫松影贴在纸窗上头。绍慈在枕上,瞪着眼,耳鼓
里的音响,与荒草中的虫声混在一起。
第二天一早,契默便来央求绍慈到县里去,想法子把邦秀救出来。他掏出一叠
钞票递给绍慈,说:“请您把这二百元带着,到衙门里短不了使钱。这都是陈教习
历来的布施,现在我仍拿出来用回在她身上。”
绍慈知道那钱是要送他的意思,便郑重地说:“我一辈子没使人家的黑钱,也
不愿意给人家黑钱使。为陈教习的事,万一要钱,我也可以想法子,请您收回去吧。
您不要疑惑我不帮忙,若是人家冤屈了她,就使丢了我的性命,我也要把她救出来。”
他整理了行装,把小羊羔放在契默给他预备的一个筐子里,便出了庙门。走不
到十里路,经过一个长潭,岸边的芦花已经半白了。他沿着岸边的小道走到一棵柳
树底下歇歇,把小羊羔放下,拿出手中擦汗。在张望的时候,无意中看见岸边的草
丛里有一个人躺着。他进前一看,原来就是邦秀。他叫了一声:“陈教习”。她没
答应。摇摇她,她才懒慵慵地睁开眼睛。她没看出是谁,开口便说:“我饿得很,
走不动了。”话还没有说完,眼睛早又闭起来了。绍慈见她的头发散披在地上,脸
上一点血色也没有。穿一件薄呢长袍,也是破烂不堪的,皮鞋上满沾着泥土,手上
的伤痕还没结疤。那可怜的模样,实在难以形容。
绍慈到树下把水壶的塞子拔掉,和了一壶乳粉,端来灌在她口里。过了两三刻
钟,她的精神渐次恢复回来。在注目看着绍慈以后,她反惊慌起来。她不知道绍慈
已经不是县里的警察,以为他是来捉拿她。心头一急,站起来,蹑秧鸡一样,飞快
地钻进苇丛里。绍慈见她这样慌张,也急得在后面嚷着,“别怕,别怕。”她哪里
肯出来,越钻越进去,连影儿也看不见了。绍慈发愣一会,才追进去,口里嚷着
“救人,救人!”这话在邦秀耳里,便是“揪人,揪人!”她当然越发要藏得密些。
一会儿苇丛里的喊声也停住了。邦秀从那边躲躲藏藏地蹑出来。当头来了一个
人,问她“方才喊救人的是您吗?”她见是一个过路人,也就不害怕了。她说:
“我没听见,我在这里头解手来的。请问这里离前头镇上还有多远?”那人说:
“不远了,还有七里多地。”她问了方向,道一声“劳驾”,便急急迈步。那人还
在那周围找寻,沿着岸边又找回去。
邦秀到大悲院门前,正赶上没人在那里,她怕庙里有别人,便装做叫化婆,嚷
着“化一个啵”,契默认得她的声音,赶紧出来,说:“快进来,没有人在里头。”
她随着契默到西院一间小屋子里。契默说:“你得改装,不然逃不了。”他于是拿
剃刀来把她的头发刮得光光的,为她穿上僧袍,俨然是一个出家人模样。
契默问她出狱的因由,她说是与一群狱卒串通,在天快亮的时候,私自放她逃
走。她随着一帮赶集的人们急急出了城,向着大悲院这条路上一气走了二十多里。
好几天挨饿受刑的人,自然当不起跋涉,到了一个潭边,再也不能动弹了。她怕人
认出来,就到苇子里躲着歇歇,没想到一躺下,就昏睡过去。又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