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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魂-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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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老虎窝的路上,赵前没有坐车,而是和马二毛并肩走着。二毛子肩扛红缨穗的鞭子,鞭稍儿在半空里悠荡。赵前忽然说:“大兄弟,咱在一块几年了?”
  “二十多年了吧。”清晨的马蹄一声声很沉重。
  “二十六七年了,真快。”赵前似自言自语。
  “嗯。”马二毛点头。
  赵前盯盯看着他看,说:“你啥也不知道。”
  “老东家,你就放心吧,俺啥也不知道。”
  赵前说:“小心行得万年船啊,拜托了!”
  赵前的谨慎是正确的。他再三告诫金氏和韩氏,谁要是胡咧咧当心撕碎她的嘴,说这番话时男人有如凶神恶煞。晌午时分,十几位警察闯进了村公所,把村长老牟的脸都吓绿了。警察根本没把村长放在眼里,进门就问最近有生人来吗?老牟结结巴巴地说,山东棒子、河北老袒天天都来呀,一火车一火车的,警察蛮横地眼睛一竖:“你他妈的是真糊涂还是装蒜?”与此同时,县警察局戴局长去了赵家大院,他身后还跟了两个。赵前心知肚明,若不是大案,堂堂警察局长不会屈尊小镇的,不过脸上却摆出喜从天降的样子:“呀呀,是兄弟你呀,弟妹好吧?”戴局长笑容可掬,顺水推舟地问儿子女婿都好吧?赵前连连摇头,骂:“妈拉个巴子的,连个信儿也不来,早就把爹娘老子忘得光光了!”东拉西扯了一阵,戴局长抓起白手套要走,说:“兄弟公务在身,告退告退。”赵前拽住不放,说:“我说老弟别急嘛,不吃饭就走成啥事体了?”
  看着警察们走远了,赵金氏出现在丈夫的身后,说:他们不都是你的朋友吗?赵前嘴角掠过一阵冷笑:“啥朋友不朋友的,你请刽子手吃饭时,他们都在琢磨你的脖子——从哪里下刀合适。”
  “哦?”女人有些吃惊。
  “哼,吃人血馒头的王八蛋!平常吃你喝你的,称兄道弟的,可要是栽到他手里,甭指望啥活路!”
  傍晚时分,悬空了一整天的雨终于下了,迷迷蒙蒙笼罩了天地。有惊无险的场景过去了,赵前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便叫女人弄俩菜,自斟自饮起来。赵前说“俺得去趟沈阳。”金氏懂他的意思了,点头说:“是得瞅瞅儿子去了。”
  “读书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赵家人想到了沈阳,却想不到警察并没有离开老虎窝。在漆黑的雨幕掩护下,一行人搜查了马二毛家。没等女人声张起来,一记大耳刮子扇将过去,叫她哭都哭不出声来。儿子马大吉惊恐万状地蜷缩在炕稍,吓得瑟瑟发抖。坚硬的皮鞋将二毛子踢翻在地,二毛子缓缓吐出了一口血水,苦咸的血水里面有一颗门牙。
  细雨丝丝,这是格外漫长的慢条斯理。雨水阻隔了马家院子里发生的一切,烟味、霉味、汗味还有锅里的苞米碴子味,混合着充斥于简陋的小屋,昏黄忽闪的油灯映照小屋,惨叫声里,几个粗壮的身影在斑迹驳杂的土墙上摇曳不定。警察揪着二毛子的头发将他拖到炕沿前,戴局长姿态优雅地用脚尖勾起他血肉模糊的脸,问:“说!今儿一大早拉谁走啦?”马二毛一口咬定拉老东家出去散心了,再别的一概不知,在无数次辩白之后,警察们终于打累了,恨恨难平:“大傻屄似的,还能给财主赶车?”戴局长认真地环视一番,见家徒四壁,遂从牙缝里咬出了一句话:“赵前这个土鳖给你啥好处了?!”



第十六章(5)



  马二毛遭到痛殴,赵前目瞪口呆。心想:打狗也得看主人啊,你戴潘是个啥玩意儿,不就是依仗一身警服吗?就是官府养的狗也得看咬谁呀?赵前明白了,人情薄如纸呀,分明是看我日薄西山了。想当年你戴潘可没少吃我的喝我的拿我的,要是俺还是煤矿公司经理……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操他个妈的!
  赵前回头冲马卢氏大吼:“还愣着干啥?快去喊先生疗伤!”
  马二毛于赵家很重要,他是赵家大院资深的常年伙计,后来实在忙不开,赵家才雇了其他人。马二毛算是郭占元的顶头上司,喂马赶车出身的他当然喜欢牲口,郭占元刚接替喂马时他很不习惯,依旧半夜起来去马厩。骡马和牛不同,需要添草加料喂吃夜食。马二毛以监工的身份自居,对郭占元的粗心大意动辄训斥。二毛子瞧不起郭占元,他认为仰脸朝天的女人和低头走路的男人都不是好啥好饼,而郭占元就整天耷耸着脑袋。马二毛说,挺大的老爷们净低头看脚,是能盘算的小人,肚里没几根好肠子!
  郭占元叫人鄙夷是有道理的,他在南沟种菜不出两年,就同杨四海女人打得火热,勾搭成奸了。杨四海是瘫子,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碍在吕氏的面皮,儿子和童养媳都在装糊涂。可是不想,杨吕氏居然怀孕生孩子了。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全老虎窝谁不知道杨四海是个废人?大家伙心里头明镜似的,茶余饭后议论纷纷,呵呵,老杨叫人给戴顶绿帽子了。消息传到赵家大院,赵金氏就要撵郭占元,但是赵前不同意,毕竟郭占元这五六年扛活不耍滑,他劝金氏说:“人家自个儿都不羞不臊,你们跟着慌啥?”这番话让金氏瞠目结舌,赵金氏仿佛不认识男人,把他看了个反反复复。赵前又说:“咳,杨四海一家够难的。菜就换个人种吧,明天叫郭占元回来喂马!”
  马二毛深得东家的信任,赵前信任他远甚于自己的子女。赵家家大业大,骡马成群车辆配套,却并没打算自行耕种。地亩全部出租,可每年总有到期尚未续租的土地,不想荒闲就得雇佣短工。种地的事情全由马二毛来操办。因此在旁人看来,二毛子的地位就类似于二东家,理所当然的就是给东家打头的。对于财主来说,打头的不只是领头干活的,他有权调配农事,主粮杂粮瓜菜种多种少,基本上是由他说的算。赵前对马二毛不闻不问,该放手的全放手,春种秋收乃至短工用谁不用谁,只要禀报一声就行。马二毛不仅负责种地,连烧柴也管。秋天刚收完粮,二毛子吆喝雇工上山,把全年的烧柴打足拉回垛成垛,赵家大院耗费惊人,单是运柴码垛也要忙上十天半个月。只有冬天,马二毛才可能是安闲的,不过这家伙会满世界地捡粪。过了春分,他便将积攒一冬的粪肥送到地里去。等到谷雨,满山的山杏野梨含苞欲放之际,吆喝着短工耥地起垄,敲着瓮声点葫芦播种。早晨鸡叫下地,晚上掌灯吃饭,晌午饭叫人送到地头吃,可真是披星戴月。庄稼活最累的是夏锄,马二毛亲自操锄下地,在前头飞锄斩草一溜烟地小跑,天刚放亮就动锄,直干到日上三竿子才歇手。庄稼苗长到半人多高时,伙计们都脱得光光的,只剩顶草帽,为的是节省衣裳。锄草累人不说,庄稼的叶片边缘好像小刀子一样拉人,汉子们的胳膊红肿着。蚊子还有看不见的昆虫叮咬人,越是出汗越是有小虫蛰脸,有人会肿得肥头大耳嘴唇老厚老高。伏天的庄稼地密不透风,再加上火辣辣的毒日头,要活活晒脱两层皮。最忙的时候,连早饭都在地里吃,赵家大院会雇个大师傅做饭送饭,一条扁担,前边挑着桶后面担着筐,应时三遍送到地头。赵家的伙食还是不错的,高粱米水饭大煎饼、豆腐汤、煎咸马哈鱼、煮咸鸭蛋,有时东家开恩,每人分到一勺猪油,猪油掺在干饭里头,油汪汪香喷喷的。活儿追得紧,累得要死,因为伙食好,每年总有人主动投奔赵家。
  马二毛常挂在嘴边上的话是,人糊弄地一时,地糊弄人一年。他对赵家死心塌地,刻薄雇工佃户惯了,他认准一个理儿,就是一个工的活计不能少于四垧地,所有雇工都恨得咬牙切齿。媳妇总劝他,说你又不是东家,乡里乡亲的,得罪人干啥?枕头风吹得烦了,马二毛一巴掌扇过去,骂女人:“要不咋都说你们老娘们儿都是小人呢?咱吃人家的穿人家的,不卖力气还他妈的是人吗?”自从被警察抄家,老婆劝男人别太死心眼儿了,亏还没吃够?打这以后,二毛子不再和娘们儿吹胡子瞪眼,而是头深深地埋下去抽烟。
  赵家大院最热闹的时节是收租。天刚一上冻,地净场光,租地户就要将地租送到东家大院去。一时间,交租子的人云集老虎窝东街,成麻袋的粮食车拉牲口驮,人们背的背扛的扛,连赵家大院的后院还有墙外的胡同都塞得满满的。往年收租时,唱斗记帐的是二毛子和赵成运,而今年赵家专门请了记帐先生田鸿应,赵成运等人做了个下手。一般年景,赵前不直接出面收租,为的是有个回旋余地,可是赵东家深知收租记帐之重要,吩咐炒菜置酒。士为知己者死,赵前不怀疑二毛子的忠诚,却很少公开赞扬他,这一次很例外,他举起酒杯致意,话说得透溜儿:“三春不赶一秋忙,秋收地租更加忙,各位老弟多帮忙!忙完进城去卖粮。”
  赵前说的是实话,地主老财的一年之计在于秋。赵家的地租标准山地每垧八斗,平地一石。收来租子后,扣除上缴钱粮地捐,留足自家吃用,其余都卖给粮栈,主要卖给县城“德兴”粮栈。卖粮时,马二毛郭占元等人吆喝着大车小辆,浩浩荡荡直奔安城县。换出了现钱,赵家会买些洋面豆油豆饼棉布等拉回老虎窝,事毕,帐桌先生会核算一年的工钱,一一付给伙计们劳金。



第十六章(6)



  初冬的天空仿佛没有血色的面孔,一派阴冷苍灰。站在人声嘈杂的院子里,可以看到房脊顶上的陶瓦以及风标一样萎靡的枯草。麻雀成群结队地在灰褐色的瓦脊上翻飞,忽高忽低地飞着,黑鸦鸦地倏忽飞越院墙倏忽不见踪影。马二毛和帐房先生头一次配合就挺合把,马二毛专管量斗报户,帐桌先生记地租帐,郭占元则负责收仓进库。马二毛为东家效力从来不打折扣,他是六亲不认。交租户本来已在家过好了数,可是粮倒进赵家的斗里却都缺一星半点,一石粮下来要少个三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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